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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大观园专注刊发散文作品,兼顾随笔、评论等。公众号刊发的文章以思想性、知识性、文学性、时代性见长,立足江西,面向全国,以原创为主,转发为辅。 孩子本该是带着人性和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可在迎接孩子的路上,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省城生活久在樊笼里,尤其是在女人生下孩子后。好比,今日之聚,我与琼遥相呼应也该有好几个月了,实现起来却总是这么难。其实我俩隔得也不远,从我家到她家开车过红谷隧道也就半小时路程。 琼是在二胎全面放开前执意生下女儿的。在她怀孕不足4个月的时候,她的婆婆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两家(婆家与娘家)香港澳门游,游至香港,婆婆顺便安排琼去了趟医院做检查,也就顺带知晓了腹中胎儿的性别。候车回酒店,漫漫乌云笼罩下,婆婆的脸一如站台及站台两边的建筑,有了钢筋水泥的质地。琼突然觉得有些冷,她下意识地紧了紧手臂,摸了摸并不明显的肚子。 旅程结束,列车停靠,万家灯火渐次而亮。婆婆独自离开,停留站台的人群被灯火压抑,变成团团黑影。匍匐的尘埃被夜风卷起,黑影随铁轨流向远处。生育本该是一种发自内心爱一个人、想拥有和对方共同孩子的甜蜜行为呀,何至于因性别就有了对错?琼强烈体会到属于站台的虚无。 月子是琼的母亲来照看的,婆婆只在生产时去过医院一次。月子后,琼的母亲不得不回老家继续履行自己身为祖母的义务。你来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许是一个人带孩子太忙,发完海子的这几句诗,琼的朋友圈再无更新。 甲之蜜糖,乙之砒霜,一头是强烈渴望绵延香火的母亲,一头是艰难兼顾事业和家庭的妻子,当两者和解无望,除了保持沉默,琼的老公还能说些什么呢?尽管在心里,他有自己的判断:女性不是牺牲者,生或不生,什么时候生,生几个,视各自情况而定。若真有前提,也指向女性个体本身,讲究的是每个女人在这个问题上的逻辑自洽。沉默的他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事业渐入佳境,他在省城老年大学给母亲报了好几个兴趣班,愈发多次数地安排母亲外出旅游,后来,还在海南长租了一套公寓供母亲与志趣相投的女伴过冬再请来钟点工和上门家教,将琼从疲于奔命的困境中解救出来。 琼作为独立个体的生命力慢慢复苏,很快蓬勃,对自己另一半的爱也像不断涨潮的大海,越来越汹涌,她比任何时候都渴望能与他再生一个孩子,生一个像他一样美好的男孩子。 对于全面放开二胎,琼是窃喜的,在她心里,这简直就是女娲用来补天的五色石。 琼开始期待,期待婆婆上门谈心,哪怕是一通暗示的电话呢!可是,没有。插花、烘焙、书法、古琴、摄影、旅行,婆婆的老年生活被诗情画意填充得满满的,除了不停给宝贝孙女(琼记不清婆婆是什么时候开始称女儿为宝贝的,转变自然妥帖,琼一点没有察觉)买礼物、叮嘱要好好学习外,似乎全然忘了香火这一茬。琼转而期待爱人,她多么希望他能聊聊单位上谁谁谁怀孕了、谁谁谁老年得子啦这些八卦呀,有了这样的铺垫,顺理成章,她就可以像怀春少女般再次搂住他的腰,轻轻咬着他的耳朵、脖子,抚摸他的腹部,跟他说出再要一个孩子的请求。琼坚信,他一定不会拒绝,可是,也没有。 过于庞大的东西,尤其爱与期待,总令人心生不安。琼有了溺水般的感觉。特殊的一天,她烧了一桌子好菜,备了红酒、烛台,深情款款地把他迎进家门。两张脸在烛光的映照下,神色如火苗般斑驳,像极了琼百转千回的心路。几个月后,当琼再次面临多年前的那个难题时,她一点儿也没有犹豫,很快联系了医院。苦果不苦,它是生活的良药。手术后的琼想到这句不知名电影里的台词,对着病床前的婆婆和爱人淡然一笑,踏实睡着了。 汽车奔向远方,告别还会再见。上世纪末,芬分配到县城长途汽车站上班。在离县城近百公里远的乡政府工作的阿平与她站台相遇。时间与青春,短暂停顿了七秒,很快,爱情与他俩撞了个满怀。 乡路难行,车况堪忧,阿平几乎每天往返车站。阿平在站台向芬求婚。嫁给阿平的前夜,芬一个人在站台上看了许久的月亮,仿佛被爱神眷顾的女神 阿平一个人常去小酒馆喝酒。喝了酒的阿平不再文质彬彬,像赌博输红了眼的暴戾之徒。酒醒后的阿平,跪倒在芬的身旁。那具乌青紫黑的身体蜷缩墙角,一言不发,仿佛冰封的枯木。 清晨的站台,雨点轻敲车窗,去外地出差的我猛然看到芬小腹隆起的身影,喜悦的泪刷一下奔流而下。八年了,芬终于出了孕相。 然而,回来再见,芬的大肚子,没了。有好长一段时间,我回避经过车站。有些人事远远搁着,或许是另一种长情。可坊间讨论这件事的热度并没有因为当事人的沉默而减少,何况彼时阿平刚刚提拔至县城某部门任职,传闻最多指向重男轻女、肚子被狠心做掉。 芬的肚子慢慢又大了起来。我在心里祈祷,如果传闻是真,就请慈悲诸神赐一个健康的男孩给她。很快,芬的大肚子又一次不知所踪。大了,没了又大了,又没了三四年时间里,关于一个女人肚子的闹剧反复上演。昔日有着迷人微笑、苗条身姿、活泼性格的芬经历了使人忧伤的巨大变化:头发既短又枯,脸色浮肿昏黄,赘肉像人潮一般涌出身体,木然而沉重。 几乎成了整个县城话柄的芬,终于,远走他乡。亲人、朋友、工作、梦想、爱恋、遗憾,那些与前半生浑然一体的东西,被芬活生生血淋淋地撕将下来。芬用一张不知去向的车票将撕下来的东西打包,统一埋葬。我猜想,那个夜晚,芬一定在站台踯躅了许久而汽车鸣笛的那一刻,在她身后,月光碎了一地。 地铁在关门警报响上几响后,驶向暗处的远方。名为时光的相机景深,仿佛一个笨拙巨人拉得很长很长。不久的一天,我竟然在南昌的地铁站台见到了芬。站台上的芬,目光澄澈,身形婀娜,重新扎回的活泼的马尾辫,晃动着一张未见风霜的精致脸庞。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八一广场,我们并肩而立。光泽里的芬,仿佛好看的油画。原是那个关于肚子的悲剧是病,一种真实存在却又匪夷所思的疾病假孕。阿平没有生育能力,芬从来都渴望做一个好母亲,那一个个大了又没了的肚子都是因爱之名投射在芬身体里的幻觉。 一个穿公主裙的小女孩追着五彩缤纷的肥皂泡跶跶跑着,冷不丁,娇俏俏地在我与芬身旁摔了个小跟头。芬赶忙扶起,细声安慰,眉眼全是母性的柔情。 我拒绝婚姻,年前却跑到国外冻卵,怕将来的自己后悔。是不是不可理喻?我没有接话,只是轻轻拍了拍芬的后背。 后背传导属于阳光的微热,是恰如其分的一种温度。世间事,人所得的一切,本就是付出的一切代价本身。所谓人生种种,不过都是自己与自己协议,自己与自己和解。亲爱的女人,愿你付得起代价,之后,忍耐你的所得。 做试管婴儿的艰辛我曾听杨姐细说过。生性豁达的杨姐,日子一直过得很自在,女儿上大学后,不是在小区溜狗,就是在茶馆消遣。某周末,杨姐正搓着麻将呢,手气奇好,她老公铁青着脸突然出现。一桌好牌不欢而散。大嗓门的杨姐回家就跟老公吵上了:二胎,二胎,老娘今年四十四,都快绝经了,拿什么生?杨姐号啕大哭,小区里所有打开的窗户于心不忍,捂耳紧闭。 没几天,杨姐把所有麻友的号码删了个一干二净,将狗也送了人,每天只开着那辆火红的奥迪A6往医院跑。杨姐知道事业有成的老公的死穴在哪里:60后的他,传统观念根深蒂固,计划生育只生一个的那会儿,为了前程,他会隐忍,何况体制内,独生子女家庭比比皆是,心里也能获得某种平衡。可偏偏在他们年纪最为尴尬的时候,二胎放开了,隐匿多年的渴望瞬间变成引力强大的黑洞。杨姐清楚,自己所有与之相关的抗议不过是色厉内荏的纸老虎。 磨人啊。补充激素、促进排卵、增强机能,先后做了三次人工授精,每次至少得打一个月的针。不知是年纪大了容易紊乱还是太紧张了导致焦虑,三次都没有成功,只好转试管。做试管的那段日子感觉自己就是一只我为鱼肉的老白鼠,一项项检查纷至沓来,身体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不断冒出,打乱要孩子的节奏。心里急呀,又不敢彪,整个人脆弱得就象一片干树叶子,经受不起任何轻微打击和细小意外。好不容易各项指标正常,些许炎症也治愈了。从降调开始,每天早上去医院抽血、监测每天打达菲林,肚子前所未有的涨做阴道B超的疼痛还算是轻的,最难扛的是取卵好不容易胚胎培植成功了,授胚过程又出意外,冻胚都解了两次杨姐从不避祎自己生二胎的艰辛,当一切尘埃落定,这份艰辛仿佛成了她人生最有底气的谈资。尽管这份谈资,说到底,不过是依旧被钉在传宗接代观念上的被判决者的悲剧而已。 琴,我爱他。我现在满脑子就想为他生个男孩。这念头,疯长的野草一样,怎么除都除不尽,越长越茂盛。你知道的,与重男轻女无关,几近失态的琼转而贫起嘴来,我求医生不行吗?对,我求他。我敬他是活菩萨。 那个被期待的孩子真成了琼在这个世界上安全感的重要来源么?我突然有些难过。 跨入医院大门的时候,琼的身子明显抖了一抖,我不停摩挲她的手心,好让一些东西晕开、散远。 妇产科在7楼,有电梯直达,但琼坚持要乘扶梯上去。也许电梯逼仄、密封的空间会让琼不安吧,又或是她想通过扶梯的缓速给自己留点体面和从容? 琼在诊室门口排队。我在公共椅子上坐着。一个黝黑的身着老旧衣物的农村男子被医生轰了出来,与男子一并轰出的还有他手里拎着的一壶油及一罐蜂蜜。装油的壶不亮,仔细看还有零星泥巴沾在上面,应该是二十斤从乡间榨坊榨出来的山茶油。男子不死心,拎着两样东西又腆着脸走进医生的办公室:帮帮忙,帮帮忙,医生,我家所有的钱都花在做试管上了,麻烦你行好心,无论如何帮我放个男娃进去。说过多少次了,我们不包成活,不包男女,不包个数,别妨碍其他病人了。来,下一个! 病人鱼贯而入,男子站在一旁,赔着笑。男人蹲在诊室门口,既不想躲开也不能隐藏,众目烁烁下,不停探头向医生的办公室张望。他的额头沁着汗,仿佛正经历一场持久的烘烤、暴晒。半个多小时过去,男子叹一口气,走了。离开时,他迟疑了片刻,最后还是把那壶油和那罐蜂蜜放在了诊室门口。 琼在窗口、科室之间不停穿梭。近三小时过去,浩大工程的前期总算完成了。琼依旧坚持乘扶梯离开。下一层,转一个弯再下一层,再转一个弯七层七个弯里,不断有人与我们同行,也不断有人与我们错肩。 下至二楼,许是中间与一楼打通的缘故,视野变得很是开阔。扶梯缓慢,所有房间退守于巨大的回字形环廊之后,我们的影子正不断与一楼的无数影子重合。 我有些恍惚,一楼中央的导诊台多像贾樟柯电影里那个熙熙攘攘的站台呀。过去离开的芬,今天这里的琼,那时使人们希望、欢欣、爱、生活的,都全部逝去了,站台只有一个虚空。 孩子本该是带着人性和爱才来到这个世界的。可在迎接孩子的路上,一切还远远没有结束。 罗张琴,笔名七八子,江西吉水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29届高研班学员,第八次全国青年作家创作会议代表。在《中国作家》《上海文学》《散文》《美文》等刊发表作品,部分选入《21世纪散文年选》《中国随笔精选》《中国年度散文》《中国精短美文精选》《民生散文选》等选本。出版有散文集《鄱湖生灵》等。 美文大观园在此诚挚地向社会各界征稿。文章被采用后,将奉上稿酬,并联动江西省内媒体推广,择时集结出版。摘抄、美声、站台、美文、内容来自互联网与用户投稿,仅供学习,如涉侵权,请发邮件到wenhz@foxmail.com,通知删除,敬请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