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
文言文
广平冯翁有一子,字相如,父子俱诸生。翁年近六旬,性方鲠,而家屡空。数年间,媪与子妇又相继逝,井臼自操之。一夜,相如坐月下,忽见东邻女自墙上来窥。视之,美;近之,微笑;招以手,不来亦不去。固请之,乃梯而过,遂共寝处。问其姓名,曰:“妾邻女红玉也。”生大爱悦,与订永好,女诺之。夜夜往来,约半年许。翁夜起闻女子含笑语,窥之见女,怒,唤生出,骂曰:“畜产所为何事!如此落寞,尚不刻苦,及学浮荡耶?人知之丧汝德,人不知促汝寿!”生跪自投,泣言知悔。翁叱女曰:“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骂已,愤然归寝。女流涕曰:“亲庭罪责,良足愧辱!我二人缘分尽矣!”生曰:“父在,不得自专。卿如有情,尚当含垢为好。”女言辞决绝,生乃洒涕。女止之曰:“妾与君无媒妁之言,父母之命,逾墙钻隙,何能白首?此处有一佳耦,可聘也。”告以贫。女曰:“来宵相俟,妾为君谋之。”次夜女果至,出白金四十两赠生。曰:“去此六十里,有吴村卫氏,年十八矣,高其价,故未售也。君重啖之,必合谐允。”言已别去。
生乘间语父,欲往相之,而隐馈金不敢告。翁自度无资,以是故止之。生又婉言:“试可乃已。”翁颔之。生遂假仆马,诣卫氏。卫故田舍翁,生呼出引与闲语。卫知生望族,又见仪采轩豁,心许之,而虑其靳于资。生听其词意吞吐,会其旨,倾囊陈几上。卫乃喜,浼邻生居间,书红笺而盟焉,生入拜媪。居室逼侧,女依母自幛。微睨之。虽荆布之饰,而神情光艳,心窃喜。卫借舍款婿,便言:“公子无须亲迎。待少作衣妆,即合舁送去。”生与期而归。诡告翁,言卫爱清门,不责资。翁亦喜。至日卫果送女至。女勤俭,有顺德,琴瑟甚笃。逾二年举一男,名福儿。会清明抱子登墓,遇邑绅宋氏。宋官御史,坐行赇免,居林下,大煽威虐。是日亦上墓归,见女艳之,问村人知为生配。料冯贫士,诱以重赂冀可摇,使家人风示之。生骤闻,怒形于色。既思势不敌,敛怒为笑,归告翁。翁大怒,奔出,对其家人,指天画地,诟骂万端。家人鼠窜而去。宋氏亦怒,竟遣数人入生家,殴翁及子,汹若沸鼎。女闻之,弃儿于床,披发号救。群篡舁之,哄然便去。父子伤残,吟呻在地,儿呱呱啼室中。邻人共怜之,扶之榻上。经日,生杖而能起;翁忿不食,呕血,寻毙。生大哭,抱子兴词,上至督抚,讼几遍,卒不得直。后闻妇不屈死,益悲。冤塞胸吭,无路可伸。每思要路刺杀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罔托。日夜哀思,双睫为之不交。忽一丈夫吊诸其室,虬髯阔颔,曾与无素。挽坐欲问邦族。客遽曰:“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生疑为宋人之侦,姑伪应之。客怒,眦欲裂,遽出曰:“仆以君人也,今乃知不足齿之伧!”生察其异,跪而挽之,曰:“诚恐宋人餂我。今实布腹心:仆之卧薪尝胆者,固有日矣。但怜此褓中物,恐坠宗祧。君义士,能为我杵臼否?”客曰:“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君所欲托诸人者,请自任之;所欲自任者,愿得而代庖焉。”生闻,崩角在地,客不顾而出。生追问姓字,曰:“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遂去。生惧祸及,抱子亡去。至夜,宋家一门俱寝,有人越重垣入,杀御史父子三人,及一媳一婢。宋家具状告官。官大骇。宋执谓相如,于是遣役捕生,生遁不知所之,于是情益真。宋仆同官役诸处冥搜,夜至南山,闻儿啼,踪得之,系缧而行。儿啼愈嗔,群夺儿抛弃之,生冤愤欲绝。见邑令,问:“何杀人?”生曰:“冤哉!某以夜死,我以昼出,且抱呱呱者,何能逾垣杀人?”令曰:“不杀人,何逃乎?”生词穷,不能置辩。乃收诸狱。生泣曰:“我死无足惜,孤儿何罪?”令曰:“汝杀人子多矣,杀汝子何怨?”生既褫革,屡受梏惨,卒无词,令是夜方卧,闻有物击床,震震有声,大惧而号。举家惊起,集而烛之;一短刀铦利如霜,剁床入木者寸余,牢不可拔。令睹之,魂魄丧失。荷戈遍索,竟无踪迹。心窃馁,又以宋人死,无可畏俱,乃详诸宪,代生解免,竟释生。
生归,翁无升斗,孤影对四壁。幸邻人怜馈食饮,苟且自度。念大仇已报,则冁然喜;思惨酷之祸几于灭门,则泪潸潸堕;及思半生贫彻骨,宗支不续,则于无人处大哭失声,不复能自禁。如此半年,捕禁益懈。乃哀邑令,求判还卫氏之骨。及葬而归,悲怛欲死,辗转空床,竟无生路。忽有款门者,凝神寂听,闻一人在门外,哝哝与小儿语。生急起窥觇,似一女子。扉初启,便问:“大冤昭雪,可幸无恙!”其声稔熟,而仓卒不能追忆。烛之,则红玉也。挽一小儿,嬉笑跨下。生不暇问,抱女呜哭,女亦惨然。既而推儿曰:“汝忘尔父耶?”儿牵女衣,目灼灼视生。细审之,福儿也。大惊,泣问:“儿那得来?”女曰:“实告君,昔言邻女者,妄也,妾实狐。适宵行,见儿啼谷中,抱养于秦。闻大难既息,故携来与君团聚耳。”生挥涕拜谢,儿在女怀,如依其母,竟不复能识父矣。天未明,女即遽起,问之,答曰:“奴欲去。”生裸跪床头,涕不能仰。女笑曰:“妾逛君耳。今家道新创,非夙兴夜寐不可。”乃剪莽拥彗,类男子操作。生忧贫乏,不自给。女曰:“但请下帷读,勿问盈歉,或当不殍饿死。”遂出金治织具,租田数十亩,雇佣耕作。荷镵诛茅,牵萝补屋,日以为常。里党闻妇贤,益乐资助之。约半年,人烟腾茂,类素封家。生曰:“灰烬之余,卿白手再造矣。然一事未就安妥,如何?”诘之,答曰:“试期已迫,巾服尚未复也。”女笑曰:“妾前以四金寄广文,已复名在案。若待君言,误之已久。”生益神之。是科遂领乡荐。时年三十六,腴田连阡,夏屋渠渠矣。女袅娜如随风欲飘去,而操作过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二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
异史氏曰:“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然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刀震震入木,何惜不略移床上半尺许哉?使苏子美读之,必浮白曰:‘惜乎击之不中!’”
翻译
广平府的冯老头有个儿子,字相如,父子都是秀才。老头年近六十,性格耿直,但家中一贫如洗。几年间,老太太和儿媳相继死去,一切家务都得冯老头自己操劳。
一天夜里,相如坐在月光下,忽见东邻的女子在墙上向这边偷看。相如仔细看她,很漂亮;相如走近她,女子向他微笑;相如向她招手,女子不过来也不走开。再三请求,女子才从墙上爬梯子过来。于是,两人睡在了一起。相如问她的姓名,女子说:“我是邻家女儿,叫红玉。”冯生很喜欢她,和她约定永远相好,红玉答应了。从此,两人便夜夜往来。
大约过了半年多,一夜冯老头半夜起来,听到儿子房里有女子的说笑声。偷偷一看,见一个女子在里面。冯老头大怒,把儿子叫出来,骂道:“你这畜牲干了些什么事!咱家如此穷苦,你不刻苦攻读,反而学做淫荡之事。被人知道,丧你的品德;别人不知道,也损你的阳寿!”冯生跪下认错,流着泪说一定悔改。冯老头又呵叱红玉说:“女子不守闺戒,既玷污了自己,又玷污了别人!倘若这事被人发觉,丢丑的该不只是我们一家!”骂完了,气愤地回去睡觉了。红玉流着泪说:“父亲的训诲,实在让人羞愧。我们两人的缘份尽了!”冯生说:“父亲在,我不能自作主张。你如果有情,还应当忍辱为好。”女子坚决绝交,冯生就哭了起来。女子对他说:“我与你没有媒灼之言、父母之命,私相结合,怎么能白头偕老?此地有一个佳偶,你可以聘娶她。”冯生说家中贫穷,女子说:“明天晚上等着我,我为你想个办法。”第二天夜里,红玉果然来了,拿出四十两银子送给冯生,说:“离这儿六十里,有个吴村,村中卫家的姑娘,十八岁了,因为要的彩礼很高,所以还没有许配人家。你以重金满足他家的要求,一定会答应你的。”说完就告别走了。
冯生找机会告诉父亲,想到吴村相亲,但隐瞒了红玉赠送银子的事。冯老头担心家穷没钱,不让儿子去。冯生婉转地说:“只是去试探一下,看怎么样。”冯老头点头答应了。冯生就借了仆人和车马,到了卫家。姓卫的老头是个庄户人,冯生招呼他出来,和他说要向他提亲。卫老头知道冯生家是有声望的家族,又见他仪表堂堂,性情豁达,心里应允了,可担心他家不舍得花钱。冯生听他说话吞吞吐吐,明白他的意思,就把银子都拿出来放在桌上。卫老头才高兴了,请邻居的书生做中人,用红纸写了婚约。冯生进屋拜见岳母,见他们住的房子十分狭窄。卫女正依偎在母亲身后,冯生稍微斜眼看了她一眼,见卫女虽然是贫家妆束,但光彩艳丽,心中暗暗高兴。卫老头借房子款待女婿,又对冯生说:“公子不必亲自迎娶,等我为女儿多少准备些衣服嫁妆,用花轿送去。”冯生同他订下成亲的日期,就回去了。回家后,冯生骗父亲说卫家喜爱清寒门第,不要彩礼,冯老头也很高兴。到了日子,卫家果然送女儿来了。卫女过门后,勤俭孝顺、夫妻感情深厚。过了二年,生了一个男孩,取名福儿。
一次,赶上清明节,冯生夫妇两人抱着孩子去扫墓,遇到县里一位姓宋的绅士。姓宋的当过御史,因行贿罪被免职,回家隐居,但仍然大施淫威。这天,他也上坟回来,看见卫女很漂亮,问村里的人,得知是冯生的媳妇。姓宋的以为冯生是个穷秀才,用重金贿赂他,就可以打动他的心,便派家人去透口风。冯生乍听到这消息,顿时满脸怒气;转念一想。敌不过宋家的势力,便收敛怒容,换上笑脸,进去告诉父亲。冯老头一听大怒,跑出去对着宋家的家人,指天画地,臭骂了一通,宋家的人像老鼠一样逃跑了。姓宋的也生了气,竟派了好多人闯人冯生家,殴打冯老头和冯生,吵闹得像开了锅。卫女听到,把孩子扔在床上,披散着头发大声呼救。那帮家伙一涌而上,将她抬起,哄然离去。冯老头父子两人受了重伤,倒在地上呻吟;小孩子在屋里呱呱啼哭。邻居们都可怜他们,把父子两人扶到床上。过了一天,冯生能拄着拐杖起来了;老头却气得吃不下饭,吐血死了。冯生大哭,抱着儿子去告状,一直告到省督抚,不知告了多少遍,还是申不了冤。后来冯生听说妻子不屈从那姓宋的,死了,他更加悲痛。满肚子的冤恨,无处申诉。多次想去路上刺杀姓宋的,又怕他仆人多,儿子又没处寄托。日夜哀思,觉也睡不着。
一天,忽然有一个大汉来到冯家慰问。那人长着蜷曲的络腮胡子,四方脸,跟冯家从无交往。冯生拉他坐下,刚想问他的家乡姓名,客人突然问道:“你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难道忘了报仇吗?”冯生怀疑他是宋家的侦探,只是用假话应酬着。客人气得眼眶像要裂开,怒睁双目,猛然起身,边往外走边说:“我以为你是一个君子,现在才知道是个不足挂齿的庸俗之辈!”冯生见他果然是个异人,忙跪下挽留他,说:“我实在是怕宋家的人来试探我。现在把心里话全部告诉你:我卧薪尝胆,伺机报仇,已经很长时间了。只是可怜我这襁褓中的婴儿,怕断了冯家香火。你是位义士,能否为我抚养孩子?”客人说:“这是妇人们的事,我做不到!你想托付别人的事,请你自己去做;而你想自己去做的事,我愿意替你去办!”冯生听了,跪在地上直磕响头。客人看也不看,就出去了。冯生追出去问他姓氏,客人说:“如不成功,不受人埋怨;成功了也不受人报答!”说完就走了。冯生害怕招来灾祸,抱着儿子逃走了。
到了夜里,宋家所有的人都睡了,有个人越过几道墙进去,杀了姓宋的父子三人和一个媳妇、一个奴婢。宋家拿了状纸告到官府,官府大惊。宋家咬定是冯生干的,官府便派衙役捉拿冯生。冯生逃得不知去向,官府更加相信是冯生杀的人。宋家仆人同官府衙役到处搜捕,夜里来到南山,听到小孩啼哭,跟踪过去,将冯生抓住,捆起来带回去。小孩哭得更厉害了,那帮人夺过孩子扔掉了,冯生怨恨得要死过去。见到县令,县令问冯生:“你为什么杀人?”冯生说:“冤枉啊!他是夜里死的,我在白天就出门了,而且抱着呱呱啼哭的孩子,怎么能越墙杀人?”县令说:“没杀人,你为什么逃走?”冯生哑口无言,无法辩解,被关进狱中。冯生哭着说:“我死了不可惜,孤儿有什么罪?”县令说:你杀人家的人多了,杀你的儿子,有什么可怨的!”冯生被革除功名,屡次受到酷刑,始终没有招供。
这天夜里,县令刚睡下,听到有东西打在床上,震震有声。县令吓得大喊大叫,全家都被他惊醒了。围过来用蜡烛一照,原来是一把锋利如霜的短刀,扎入床内一寸多,牢牢地拔不出来。县令看了,丧魂落魄,派人拿着刀枪到处搜索,没有一点踪迹。县令心中很胆怯,又认为姓宋的已经死了,没什么可怕的,就把案件呈报上级衙门,替冯生辩解开脱,把冯生释放了。
冯生回到家,瓮里没有一粒粮食,孤身一人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幸亏邻居怜悯他,送点吃的来,才勉强度日。一想到大仇已报,冯生便露出笑容;又想到遭受这次惨酷的灾祸,几乎全家被害,又不断地落泪;接着又想到半辈子穷透了,又失去了儿子,断了香火,不禁在没人的地方失声痛哭,不能抑制。如此过了半年,官府对犯人的追捕也松懈了,冯生就去哀求县令,要求把卫氏的尸骨判给他。等把妻子的尸骨埋葬好回到家里,冯生悲痛欲绝,在空床上翻来复去,觉得没法再活了。
忽然听到有敲门的,冯生定神细听,听见门外有人正低声和小孩说话。冯生急忙起身,从门缝里往外看了看,好像是个女子。刚打开门,那女子便问:“大冤已经昭雪,庆幸你安然无恙!”声音很熟悉,但仓猝之间想不起是谁。用烛光一照,原来是红玉,挽着一个小孩,在她腿边嬉笑。冯生来不及询问,就抱着红玉呜呜哭开了。红玉也惨然泪下,接着把小孩推到他面前说:“你忘了父亲了吗?”小孩牵住红玉的衣服,目光灼灼地看着冯生。冯生仔细一看,原来是福儿,非常吃惊,哭着说:“儿子是从哪里找到的?”红玉说:“实话告诉你,往日我说是邻居的女儿,是假的,我实际是狐仙。那天刚巧夜间走路,看见孩子在谷口啼哭,就抱到陕西抚养。听说大难已经过去,就带他来与你团聚了。”冯生挥泪拜谢。小孩在红玉怀中,像依偎在母亲怀里,竟然不再认得父亲了。
天还没亮,红玉就急忙起床,冯生问她干什么。她回答说:“我想回去。”冯生光着身子跪在床头,哭得抬不起头来。红玉笑着说:“我骗你的。如今家道新创,非早起晚睡不可。”接着就剪除杂草,清扫庭院,像男人一样操作。冯生忧虑家中贫穷,不能维持生活。红玉说:“只管闭门苦读,不要问家中盈亏,还不致于饿死人吧。”就拿出钱来买了纺织工具,租下几十亩田地,雇了佣人耕作。她自己扛着锄头除草,拉来藤萝修补房屋,天天如此。村里人听到冯生的媳妇如此贤慧,都愿意帮助她。大约过了半年,人丁兴旺,家里富裕了,冯生说:“已经是劫后余生了,多亏你白手起家。只有一件事没有安排妥当,怎么办?”问他什么事,他说:“考试的日期已经临近,秀才的资格还没恢复。”红玉笑着说:“我前几天已把四两银子寄给了学官,你的名字已重新登记上了。如果等你说,早就误事了!”冯生更觉得神奇。这次考试冯生中了举人,这年三十六岁,家中肥田连片,房屋宽阔深广。红玉轻盈柔美,好像随风可以飘去,但操作胜过农家妇女。虽然是严冬,又很劳苦,但双手还是细腻如脂,自己说三十八岁了,别人看上去就像二十才出头的人。 [4]
异史氏说:孩子贤惠,父亲有德,所以得到了侠义的果报。非但人有侠义,狐也侠义。这段遭遇真的很离奇。而昏庸的官宰,令人发指,刀子砍在木头里震震有声,为何不稍稍移到床上半尺左右啊(既没能手刃昏官)?如果让苏子美读到这个故事,一定满饮一大杯说:可惜没有砍中啊!
注释
[1]广平:即明清时代的广平府,在今河北省南部邯郸一带,治所在今永年县东南广府镇广平府古城。
[2]方鲠:方正耿直。
[3]屡空:《论语·先进》:“回也其庶乎,屡空。”屡空,谓经常贫穷,衣食不给。空,匮乏。
[4]井臼:从井汲水,以臼舂米,喻家务。
[5]子舍笑语:此据山东博物馆抄本。铸雪斋本及二十四卷本,均作“女子含笑语”。
[6]落寞:寂寞冷落,指境遇萧条。
[7]贻:留给;遗留。寒舍:对自己家庭的谦称。
[8]亲庭:捐父亲的训诲。《论语·季氏》谓:孔子之子孔鲤说,孔子在庭,鲤趋而过庭,孔子要他学诗学礼,孔鲤退而学诗学礼。后因称父教为庭训。
[9]自专:自作主张。《礼记·中庸》:“愚而好自用,贱而好自专。”
[10]逾墙钻隙:越墙相从,凿壁相窥;指男女私相结合。《盂子·滕文公下》:“不待父母之命、媒灼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
[11]重啖之:以重金满足其要求。
[12]相(xiàng 向):相亲,《梦粱录》:“男女议亲,其伐柯人两家通报,择日过帖,各以色彩衬盘安定帖送过方为定;然后由男家择日备酒礼诣女家,或借园圃,或湖舫内,两亲相见,谓之相亲。”
[13]试可乃已:意谓只是去试探一下对方的意向。《书·尧典》:“岳曰:异哉,试可乃已。”
[14]望族:有声望的家族。
[15]轩豁:开朗。
[16]靳:吝惜。
[17]书红笺而盟焉:以红笺书写柬帖,订立婚约。
[18]荆布之饰:指贫家女子妆束。荆布,荆钗布裙。参《狐嫁女》“拙荆”注。
[19]清门:清寒门第,犹言“清白人家”。
[20]责:索取,苛求。
[21]琴瑟甚笃:喻夫妇感情深厚。《诗·小雅·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琴瑟。”后世因以琴瑟称美夫妇。
[22]宋:据二十四卷抄本补。
[23]坐行赇(qiú求)免:因行贿罪而免职。坐,获罪。赇,贿赂。
[24]居林下:指罢官乡居。林,野外。林下,指乡野退隐之地。
[25]翁:据青柯亭刻本补。
[26]篡:抢夺。
[27]兴词:起诉,告状。词,争讼。
[28]讼:诉讼,打官司。
[29]吭(háng 杭):咽喉。
[30]扈从:侍从的人。
[31]虬(qiú求)髯:蜷曲的络腮。阔颔,宽阔的下巴。
[32]无素:从无交往。素,旧交。
[33]伧:即“伧夫”,粗俗庸碌之辈。古时骂人语。
[34]餂:探取,获取,诱取。《孟子·尽心下》:“士未可以言而言,是以言餂之也。”
[35]卧薪尝胆:喻刻苦自励,矢志报仇。苏轼《拟孙权答曹操书》:“仆受遗以来,卧薪尝胆。”卧薪,表示不敢安居。尝胆,表示不忘灾苦。《史记·越王句践世家》:越国为吴国所败,越王被俘。后“越王句践返国,乃苦心焦思,置胆于座,坐卧即仰胆,饮食亦尝胆也”,以此自励,誓报吴仇。
[36]能为我忤臼否:意谓能否代我保存孤儿。忤臼,指公孙忤臼。春秋时晋国权臣屠岸贾欲灭赵氏全家,杀赵朔,并搜捕其孤儿赵武。赵氏门客公孙杵臼同程婴定计救出孤儿,终于延续赵嗣,报了冤仇。事见《史记·赵世家》。
[37]君所托诸人者:指抚养幼儿。
[38]所欲自任者:指报宋家之仇。
[39]代庖:代替厨师做饭,比喻超越自己的职责代替别人行事。《庄子·逍遥游》:“庖人虽不治庖,尸祝不越樽俎而代之矣。”
[40]崩角:《孟子·尽心下》:“若崩厥角稽首。”谓叩头声响如山之崩,后因称叩响头为崩角。角,额角。
[41]济:成功。
[42]铦(xiān 仙)利:锋利。 [3]
[43]详诸宪:把案情呈报上级。详,旧时公文之一,用于向上级陈报请示。宪,封建社会属吏称上级为“宪”。
[44]夙兴夜寐:早起晚睡;指勤苦持家。《墨子·非乐上》:“妇人夙兴夜寐,纺绩织,多治麻丝葛绪布。”
[45]剪莽拥彗(huì会):剪除杂草,持帚清扫。莽,草。彗,扫帚。
[46]下帷读:意谓闭门苦读。《史记·儒林列传》:董仲舒“下帷讲诵,弟子传以久次相授业,或莫见其面,盖三年董仲舒不观于合园,其精如此。”下帷,放下室内的帷幕。
[47]荷馋诛茅:扛起锄锨,铲除茅草;指努力耕作。馋,掘土工具。
[48]牵萝补屋:牵挽薜萝,遮补茅屋;指处境贫困,居不庇身。杜甫《佳人》诗:“侍婢卖珠回,牵萝补茅屋。”萝,薜萝。
[49]巾服尚未复:指生员资格尚未恢复。巾服,指秀才的衣冠公服,代指秀才资格。
[50]广文:指学官。唐代国子监增开广文馆,设博士、助教等职。明、清时,因泛称儒学教官为广文。
[51]夏屋渠渠:《诗·秦风·权舆》:“于我乎,夏屋渠渠。”夏,大。渠渠,深广。
[52]袅娜:轻盈柔美。后文自言“二十八岁”,图咏本作“三十八岁”。
[53]悠悠:荒谬。
[54]竖人毛发:今人发指,使人愤怒。
[55]“使苏子美”三句:宋代文学家苏舜钦,字子美。宋龚明之《中吴记闻》:“子美豪放,饮酒无算。??读《汉书》张良传,至良与客狙击秦始皇帝,误中副车,遽抚案曰:‘惜乎击之不中!’遂引一大白。”浮,本指罚酒,后转称满饮为浮白。此处惜此故事说明没有杀掉虐民的官宰,使人遗憾。
赏析
《红玉》是清代小说家蒲松龄创作的文言短篇小说。这个故事主要讲了,狐女红玉帮助贫困的书生冯相如娶到美丽善良的妻子,在冯家遭逢变故后,帮相如抚育孩子,恢复家业。
《红玉》以狐女红玉的名字标题,却没有集中笔墨写她,让她贯穿全部情节。
全篇明显地可以分作五大段:一、冯相如家贫丧偶,狐女红玉假称邻女,逾墙相从,但不久便被为人鲠直的冯翁发现,严厉地训斥,红玉只好离去。二、冯相如依照红玉临去时的安排,聘娶了邻村容貌艳美的卫氏女,夫妻恩爱,两年后生下一子。三、不料突来横祸,罢官居家的宋御史倚财仗势,抢走了卫氏,冯翁被殴后气恼身亡,卫氏也不屈而自缢。冯相如到处告状,官府受贿不予理直。四、冯相如走头无路之际,一位“虬髯阔须”的侠士刺杀了宋御史父子,为之报了夺妻杀父之仇。冯相如却未能逃脱官府的追捕,怀中的幼儿被衙役丢在荒山中。只是由于县官受到侠士的警告,才释放了冯相如。五、冯相如遭此惨祸,悲怆欲绝,忽而红玉携带着被丢在荒山中的孩子重来冯家,为之重整家业,不久便“人烟腾茂,类素封家”。
非常明显,这篇小说的情节主线是冯相如家庭的剧变,贯穿全篇的人物只有冯相如,狐女红玉仅只出现于开头和结尾两段情节中。开头一段是由她引出冯相如娶卫氏女之事,显然是又为最后一段她再次出现而设,重点表现的是她为遭到毁家之祸的冯相如重整家业。中间三段情节,虽然不能说与红玉完全无关,但毕竟没有让她出场,没有明写她的活动,既没有让她取代豪绅见而“艳之”遂萌生歹心的卫氏,也没有让她充当杀死恶人为冯相如复仇的侠士。可见,这篇小说的命意,主要不是再增添一个令人遐想的人狐之恋的爱情故事。
小说中间三段情节,写的几乎全是现实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事情。冯相如聘娶卫氏女,宋御史夺人妻子,伤人致死,官府不主持公道等情,自不必说,即使是突来侠士,夜入宋家杀死多人,乃至夜入县衙,以短刀剁床入木,警告为虎作伥的县官的情节,虽带有几分传奇色彩,但也算不上神奇鬼怪。不妨作这样的假设:这篇《聊斋》故事,如果剪头截尾,没有了狐女的形象,就简直可以说是血泪斑斑的现实生活的真实写照了。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处于情节中心地位的第三大段。这一部分写豪绅宋御史已是罢官居家,自非少年,但还是见有姿色的妇女便垂涎三尺。他开始以为其势足压人,钱可通神,可轻易地将冯相如妻子弄到手。其实,人穷志未必穷。虽然冯相如软弱,“思势不敌”,不敢拒绝,但正直的冯翁却不理他这一套,对宋家的豪奴臭骂了一顿。他自然不肯罢休,公然大施威虐,派爪牙打伤冯家父子,硬是抢走卫氏。冯相如抱子“兴词”,从县衙门一直告到督抚衙门,都受了宋家的打点,“卒不得直”。生事行凶、致人死命的权势者竟逍遥法外,而受人欺凌、“几于灭门”的穷书生“冤塞胸吭”,竟“无路可伸”。这段情节更是毫无半点虚幻怪异的成分,我国古代的小说、戏曲中也多有类似的情节。
《红玉》中这段权势者夺人妻、毁人家的情节,与其他小说、戏曲中类似的作品相比较,并不特别深刻。但是,却不要认为作者是从旧小说、戏曲中撷取来的。恰恰相反,作者是直接地缘现实之事而发。他另有一首《廷尉门》诗,就是明证。诗云:“夕阳斜,鼓乱挝,廷尉门,报晚衙。清若何?无纤瑕。雀有角,鼠有牙。公堂下,鬼含沙;堂上怒,血如麻。谁理直?相公家。”极其简括,没有具体地铺陈其事,诗意比较隐晦。但并非不可以理解。廷尉,秦汉时掌刑法的官员。“雀有角,鼠有牙”,用《诗经·召南·行露》中的语词,照注家的解释,是比喻奴隶主仗势欺凌不肯嫁给他的一位有夫之妇(见余冠英《诗经选》)。“公堂下,鬼含沙;堂上怒,血如麻”,显然是说鬼蜮一样的恶人信口雌黄,掌刑的官员颠倒是非,对受欺凌者滥施毒刑。诗末愤慨地说:“谁理直?相公家。”一针见血地道出世道之不公:有势就有“理”,得“理”的总是官宦人家,哪里还有什么公道?可以看得出来,这首诗隐约反映的内容,与《红玉》中叙写的情节非常相似。诗末发出的“谁理直?相公家”的愤慨之言,与小说篇末“异史氏曰”谓“官宰悠悠,竖人毛发”,并以侠士的利刃未能够略移半尺杀死那个徇私枉法的县官为憾,表现的是作者同样的愤激情绪。两者作期相近(论证从略),有理由认为《廷尉门》诗讽咏的不平之事,也就是《红玉》篇创作的现实动因和生活基础。
像《聊斋志异》的大部分篇章一样,《红玉》不单纯地暴露社会上之丑恶,着重表现的是与恶势力的抗争,使恶人受到惩罚,让善良的受害者得到救助。篇末“异史氏曰”开头便说:“其子贤,其父德,故其报之也侠。非特人侠,狐亦侠也。遇亦奇矣!”这几句话,不应抽象地以果报思想视之,联系作品来看,倒是基本上概括了小说的内容和题旨:“人侠”惩恶,杀死为非作歹的豪绅,给滥官以警告;“狐侠”救助良善,为遭到惨祸的穷书生重整家业,助其兴旺。官府黑暗,公道不彰,作者愤而寄希望于来去无踪的“人侠”和幻化的狐女,让他们进入人间除暴安良,正表达了作者的善良愿望。
“人侠”惩恶一段,从文章的角度讲,可以说写得最有生气。在冯相如“冤塞胸吭,无路可伸”,日夜哀思,无可奈何之际,侠士突如其来,劈头就问:“君有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而忘报乎!”令读者精神为之一振,确如但明伦所评:“用笔亦有神龙夭矫,不可挟制之势。”当冯相如告以苦衷,问他能否为之抚育幼儿,侠士回答:“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自荐代为诛杀恶人,并不留姓名,说:“不济,不任受怨;济,亦不任受德。” 言词慷慨,一派豪气。他夤夜越重垣入宋宅,一举诛杀豪绅父子,更令读者感到十分痛快。不过,从文学贵创造性的角度讲,却不免有因袭唐人传奇中虬髯客形象之嫌,至少是有雷同之感。
“狐侠”红玉为冯相如重整家业一段,虽明写其为狐女,让她自言“妾实狐也”,其实倒是写得非常实际。她在冯家,“剪莽拥彗,类男子操作”,“荷镵诛茅,牵萝补屋”,无异常人。尽管也写她“袅娜如随欲飘去,而操作过于农家妇;虽严冬自苦,而手腻如脂。自言三十八岁,人视之,常若二十许人”,似乎意在微示其为非人,但也没有超出现实的可能性。如果不让她说出“妾实狐”,读者完全可以把她看作一位容貌秀丽、有心计又很能吃苦耐劳的农家妇。正因为如此平实,红玉的形象才更显得和易可亲。
更为重要的是红玉的性格特点。当冯相如失母丧妻,和父亲两人“井臼自操之”时,红玉主动来投,“与订永好”,个中就包含着对穷书生的同情心。受到冯翁训斥,她虽然掉下了眼泪,却无怨恨之心,自分不能同冯相如偕老,决然离去,还为他谋划娶一个“佳偶”,使之有个温暖的家。红玉对冯相如的爱,似乎并不要求报偿,即使不能与所爱者相爱,也不改变其对所爱者之爱。因此,她被逐后,当冯家遭到惨祸,冯相如“孤影对四壁”,生活濒临绝境时,重来冯家,夙兴夜寐,不辞劳苦,为之重创家道,也是很自然的事。不能认为这种性格是过分理想化了。在现实社会中,特别是在劳动妇女中,就多有这样的善良妇女。应该说,这是一种文明、高尚的美德。蒲松龄虽然写的是一个狐女形象,但却从现实生活中捕捉到了这样一种人的美的素质。这可以说是他对生活的新发现。
从情节结构上看,《红玉》是成功的。人物较多,头绪也多,五个段落几乎都可以单独演绎成篇,但作者密针细线,使之榫卯密合,前后呼应,浑成一体,层层波澜,不露牵强的痕迹。
首先是前后钩连,彼此相照应。红玉被迫离去,预为冯相如筹划娶卫氏女为妻,这就从第一段很自然地过渡到第二段。卫氏女容貌艳丽,那么恶绅见而“艳之”,思欲占有,从而制造了惨剧,也就有迹可循,第三段衔接便极自然。侠士惩恶一段,虽侠士来得突兀,但前段末已写出冯相如仇恨满腔,“每思要路刺杀之,而虑其扈从繁,儿又无抚”,本段接写侠士来吊,劈头便问冯相如何以不报仇,前呼后应,事虽突然,而文理却相当紧凑。并且,这一段写侠士不肯承担抚育冯相如幼子的任务,说是“此妇人女子之事,非所能”,这就又为红玉再来冯家作了伏笔,使末段情节成了势所必然。
其次是用笔密而不漏,丝丝入扣。小说开头便点明冯翁“年六旬,性方鲠”,后面写他训斥冯相如和红玉之私合,之后又写他闻恶绅欲凭财贿占有其儿媳,非常气愤,“指天画地,诟骂万端”,被殴伤后“忿不食,呕血寻毙”,都是从“性方鲠”三字而出,突出了其性格,又成为情节发展的合乎规律的契机。譬如说,如果他不训斥冯相如和红玉,或者不以大骂坚拒恶绅,后面的情节便须改写了。再如小说中写到冯相如娶卫氏女,“逾二年,举一男”,下面各段便处处写到这个孩子,无一遗漏:豪家恶仆行凶抢人时,“女闻之,弃儿于床”,冯家父子伤残,“儿呱呱啼室中”;冯相如气不过,也是“抱子兴词”;侠士诛杀恶绅,他“惧祸及,抱子亡去”……最后红玉再来时,“挽一小儿,嬉笑胯下”。这样,整个情节就有了内在的联贯性,毫无松散、游离之病。
第三是情节转折起伏,层层生波澜。冯相如家贫丧偶,忽来红玉“与订永好”,旋被冯翁发现,红玉又被迫离去,这第一段就有小起伏。冯相如再娶卫氏女,“琴瑟甚笃”,不料却遭到欺凌,父死妻亡,幸福生活化为惨剧,这是全篇的大转折、大起伏、大波澜。忽有侠士来,杀死豪绅,陡然一起,大快人心,却又不急转直下,接踵而来的是冯相如被追捕,丢失幼儿,惨祸发展到“几于灭门”,令读者心情又为之一跌。末段红玉重来,自然是曲终奏雅,以大欢喜终篇,但还是又加了个小小人为波澜:红玉故意地说:“奴欲去”,吓得冯相如“裸跪床头,涕不能仰”。情折曲折前进,有小波澜,也有大起大落,几乎步步有“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趣。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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