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头

时间:2019-11-01 23:20:52 编辑:文言文

原文

  诸生王文,东昌人,少诚笃。薄游于楚,过六河,休于旅舍,乃步门外。遇里戚赵东楼,大贾也,常数年不归。见王,相执甚欢,便邀临存。至其所,有美人坐室中,愕怪却步。赵曳之,又隔窗呼妮子去。王乃入。赵具酒馔,话温凉。王问:“此何处所?”答云:“此是小勾栏。余因久客,暂假床寝。”话间,妮子频来出入,王局促不安,离席告别,赵强捉令坐。

  俄见一少女经门外过,望见王,秋波频顾,眉目含情,仪容娴婉,实神仙也。王素方直,至此惘然若失,便问:“丽者何人?”赵曰:“此媪次女,小字鸦头,年十四矣。缠头者屡以重金啖媪,女执不愿,致母鞭楚,女以齿稚哀免。今尚待聘耳。”王闻言,俯首默然痴坐,酬应悉乖。赵戏之曰:“君倘垂意,当作冰斧。”王怃然曰:“此念所不敢存。”然日向夕绝不言去。赵又戏请之,王曰:“雅意极所感佩,囊涩奈何!”赵知女性激烈,必当不允,故许以十金为助。王拜谢趋出,罄资而至,得五数,强赵致媪,媪果少之。鸦头言于母曰:“母日责我不作钱树子,今请得如母所愿。我初学作人,报母有日,勿以区区放却财神去。”媪以女性拗执,但得允从,即甚欢喜。遂诺之,使婢邀王郎。赵难中悔,加金付媪。

  王与女欢爱甚至。既,谓王曰:“妾烟花下流,不堪匹敌,既蒙缱绻,义即至重。君倾囊博此一宵欢,明日如何?”王泫然悲哽。女曰:“勿悲。妾委风尘,实非所愿。顾未有敦笃如君可托者。请以宵遁。”王喜遽起,女亦起。听谯鼓已三下矣。女急易男装,草草偕出,叩主人扉。王故从双卫,托以急务,命仆便发。女以符系仆股并驴耳上,纵辔极驰,目不容启,耳后但闻风鸣,平明至汉口,税屋而止。王惊其异,女曰:“言之,得无惧乎?妾非人,狐耳。母贪淫,日遭虐遇,心所积懑,今幸脱苦海。百里外即非所知,可幸无恙。”王略无疑贰,从容曰:“室对芙蓉,家徒四壁,实难自慰,恐终见弃置。”女曰:“何必此虑。今市货皆可居,三数口,淡薄亦可自给。可鬻驴子作资本。”王如言,即门前设小肆,王与仆人躬同操作,卖酒贩浆其中。女作披肩,刺荷囊,日获赢余,顾赡甚优。积年余,渐能蓄婢媪,王自是不着犊鼻,但课督而已。

  女一日悄然忽悲,曰:“今夜合有难作,奈何!”王问之,女曰:“母已知妾消息,必见凌逼。若遣姊来吾无忧,恐母自至耳。”夜已央,自庆曰:“不妨,阿姊来矣。”居无何,妮子排闼入,女笑逆之。妮子骂曰:“婢子不羞,随人逃匿!老母令我缚去。”即出索子絷女颈。女怒曰:“从一者得何罪?”妮子益忿,捽女断衿。家中婢媪皆集,妮子惧,奔出。女曰:“姊归,母必自至。大祸不远,可速作计。”乃急办装,将更播迁。媪忽掩入,怒容可掬,曰:“我固知婢子无礼,须自来也!”女迎跪哀啼,媪不言,揪发提去。王徘徊怆恻,眠食都废,急诣六河,翼得贿赎。至则门庭如故,人物已非,问之居人,俱不知其所徙。悼丧而返。于是俵散客旅,囊资东归。后数年偶入燕都,过育婴堂,见一儿,七八岁。仆人怪似其主,反复凝注之。王问:“看儿何说?”仆笑以对,王亦笑。细视儿,风度磊落。自念乏嗣,因其肖己,爱而赎之。诘其名,自称王孜。王曰:“子弃之襁褓,何知姓氏?”曰:“本师尝言,得我时,胸前有字,书山东王文之子。”王大骇曰:“我即王文,乌得有子?”念必同己姓名者,心窃喜,甚爱惜之。及归,见者不问而知为王生子。孜渐长,孔武有力,喜田猎,不务生产,乐斗好杀,王亦不能钳制之。又自言能见鬼狐,悉不之信。会里中有患狐者,请孜往觇之。至则指狐隐处,令数人随指处击之,即闻狐鸣,毛血交落,自是遂安。由是人益异之。

  王一日游市廛,忽遇赵东楼,巾袍不整,形色枯黯。惊问所来,赵惨然请间。王乃偕归,命酒。赵曰:“媪得鸦头,横施楚掠。既北徙,又欲夺其志。女矢志不二,因囚置之。生一男弃之曲巷,闻在育婴堂,想已长成,此君遗体也。”王出涕曰:“天幸孽儿已归。”因述本末。问:“君何落拓至此?”叹曰:“今而知青楼之好,不可过认真也。夫何言!”先是,媪北徙,赵以负贩从之。货重难迁者,悉以贱售。途中脚直供亿,烦费不资,因大亏损,妮子索取尤奢。数年,万金荡然。媪见床头金尽,旦夕加白眼。妮子渐寄贵家宿,恒数夕不归。赵愤激不可耐,然亦无可如何。适媪他出,鸦头自窗中呼赵曰:“勾栏中原无情好,所绸缪者,钱耳。君依恋不去,将掇奇祸。”赵惧,如梦初醒。临行窃往视女,女授书使达王,赵乃归。因以此情为王述之。即出鸦头书,书云:“知孜儿已在膝下矣。妾之厄难,东楼君自能面悉。前世之孽,夫何可言!妾幽室之中,暗无天日,鞭创裂肤,饥火煎心,易一晨昏,如历年岁。君如不忘汉上雪夜单衾,迭互暖抱时,当与儿谋,必能脱妾于厄。母姊虽忍,要是骨肉,但嘱勿致伤残,是所愿耳。”王读之,泣不自禁,以金帛赠赵而去。

  时孜年十八矣,王为述前后,因示母书。孜怒眦欲裂,即日赴都,询吴媪居,则车马方盈。孜直入,妮子方与湖客饮,望见孜,愕立变色。孜骤进杀之,宾客大骇,以为寇。及视女尸,已化为狐。孜持刀径入,见媪督婢作羹。孜奔近室门,媪忽不见,孜四顾,急抽矢望屋梁射之,一狐贯心而堕,遂决其首。寻得母所,投石破扃,母子各失声。母问媪,曰:“已诛之。”母怨曰:“儿何不听吾言!”命持葬郊野。孜伪诺之,剥其皮而藏之。检媪箱箧,尽卷金资,奉母而归。夫妇重谐,悲喜交至。既问吴媪,孜言:“在吾囊中。”惊问之,出两革以献。母怒,骂曰:“忤逆儿!何得此为!”号痛自挞,转侧欲死。王极力抚慰,叱儿瘗革。孜忿曰:“今得安乐所,顿忘挞楚耶?”母益怒,啼不止。孜葬皮反报,始稍释。

  王自女归,家益盛。心德赵,报以巨金,赵始知母子皆狐也。孜承奉甚孝;然误触之,则恶声暴吼。女谓王曰:“儿有拗筋,不刺去,终当杀身倾产。”夜伺孜睡,潜絷其手足。孜醒曰:“我无罪。”母曰:“将医尔虐,其勿苦。”孜大叫,转侧不可开。女以巨针刺踝骨侧三四分许,用刀掘断,崩然有声,又于肘间脑际并如之。已乃释缚,拍令安卧。天明,奔候父母,涕泣曰:“儿早夜忆昔所行,都非人类!”父母大喜,从此温和如处女,乡里贤之。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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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译

  东昌府秀才王文,从小就很诚实。有一年,他到湖北去,过了六河,住在一座旅舍里。偶而到街上闲逛,遇见同乡赵东楼。这人是个大商人,长年在外,几年没回家了。一见面,热烈握手,十分亲昵,邀王文到他的住处叙谈。王文一进门,见室内坐着一个美貌女子,吃了一惊,想退出来;赵一把拉住他,一面隔着窗子喊了一声:“妮子去吧!”然后拉着王文进来。赵摆上酒菜,问寒道暖地与王文叙谈起来。王文便问:“这是什么地方?”赵痛快地告诉他:“这是一座小妓院。我久客他乡,不过暂时借宿休息罢了。”谈话间,妓女妮子出出进进地照应着。王文有点局促不安,便起身告辞。赵东楼又强拉他坐下。一会儿,王文瞥见一个少女从门外走过。少女也瞥见了王文,秋波频转,含情脉脉,体态窈窕轻盈,俨然是个仙女。王文虽然平素端方正直,此时也有点神情摇荡起来,便问:“这漂亮女孩是谁?”赵东楼说:“她是妓院鸨母的二女儿,名叫鸦头,十四岁了。想送缠头礼的客人多次以重金打动鸨母,鸦头本人执意不从,惹得鸨母常鞭打她。她以自己年岁太小为由苦苦哀求,总算免了。所以到现在还在待聘中呢!”王文听着,低头默坐,呆呆地答非所问起来。赵便开玩笑说:“你如有意,我一定替你作媒!”王文长叹一声说:“我不敢有这个念头!”可日落西山也不说告辞的话,坐着不走。赵便又提起这话,王文才说:“您的好意我感激,可我囊中羞涩,怎么办?”赵明知鸦头性情刚烈,这事必定不答应,便故意答应拿十两银子帮他。王文千恩万谢,急忙回到旅馆,倾囊倒箧地又凑了五两,跑回来请赵送给鸨母。鸨母嫌少。不料鸦头对母亲说:“妈不是天天骂我不肯当摇钱树吗?这一回我想遂了妈的心愿。女儿初学作人,将来报答妈的日子有的是,何必因为这次数目少点,便把财神放跑了!”鸨母没想到鸦头一向执拗,这一回却同意了,便很欢喜地答应了,吩咐婢女去请王郎。赵东楼不便中途翻悔,只好顺水推舟,加上银子送给鸨母。

  王文与鸦头非常恩爱。晚上,鸦头对王说:“我是个烟花下流女子,配不上您。既然承蒙您相爱,这份情又是重的。可郎君您倾囊换取这一夜之欢,明天怎么办呢?”王文难过得直流泪。鸦头说:“不必发愁。我沦落风尘,实在不是出于自愿。只是一直没碰见一个像您这样的诚实人可以托付终身罢了。您如果有意,我们就趁夜逃走吧!”王文高兴极了,急忙起身!鸦头也起来,侧耳听谯楼上正敲三更鼓。鸦头赶紧女扮男装,二人匆匆出走,敲开旅馆的门。王文本来带来两匹驴,借口有急事出门,命仆人立即动身。鸦头掬出两张符系在仆人背后和驴耳朵上,就放开辔头让驴子奔驰起来,快得让人睁不开眼,只听见身后风声呼呼。

  天亮时候,到了汉口,他们租了一座房住下来。王文感到十分惊异。鸦头对他说:“告诉你,你不害怕吧?我不是人,而是狐。我母亲贪淫,我天天挨打受骂,我真恨她。今天总算脱出苦海了。百里以外,她便打听不到,咱们可以安然过日子了。”王文完全相信鸦头的话,对狐鬼也无疑虑,只是发愁说:“面对你这芙蓉一般的美人,可我四壁空空,实在于心不安,恐怕到头来还得被抛弃。”鸦头说:“何必为这个发愁,现在在市面上做个小买卖,养活三几口人,粗茶淡饭还是可以的。你可以卖掉驴子作本钱。”王文于是按鸦头的话,在门前开了个小店,卖酒卖茶,由王文和仆人两人忙活应酬;鸦头便在家中缝披肩,绣荷包。这样每天赚点赢余,一家吃喝也还不错。一年之后,也能雇老妈子、婢女了,王文也不用亲自干活,只是看管着伙计们经营就可以了。

  一天,鸦头忽然悲伤起来,对王文说:“今夜该当有灾难,怎么办?”王文问她是何事,鸦头说:“母亲已经打听到我的消息了。她必定来逼我回去。若是派妮子阿姐来,我还不愁应付。就怕她亲自来!”夜深人静之后,鸦头庆幸地说:“不要紧了。是阿姐来的。”过了不一会儿,妮子推门而进,鸦头笑着迎上去。妮子骂道:“丫头也不害羞,跟男人私奔!老母叫我来抓你。”说着掏出绳子就往鸦头脖子上套。鸦头生气地说:“我跟一个男人从良,有什么罪?”妮子一听,更气上加气,揪住鸦头撕打起来,把鸦头的衣襟都扯破了。家中婢女老妈子们听见吵闹,都拥上来,妮子害怕了,跑了出去。鸦头说:“妮子阿姐回去,我老母必定亲自上门,那就大祸临头了!赶紧想办法吧!”就急忙收拾行装,准备搬到更远的地方去。正在忙乱之际,老娘已经闯进来,满脸怒气,喊道:“我早就知道这丫头无礼,非得我亲自来一趟不可!”鸦头赶紧迎上去跪下哀告求饶,老婆子二话不说,揪住头发拖着就走了。王文急得团团转,顾不得吃饭睡觉,急忙赶到六河,打算把鸦头赎回来。不料到了那里,那座妓院倒是照旧开着,人却全换了。向院中人打听,都说不知她们到哪里去了。王文痛哭一场回来,打发仆人们散去,自己收拾财物,返回东昌老家。

  过了几年,王文偶然因事到燕都去。经过育婴堂时,仆人看见一个小孩,七八岁的样子,长得很像王文。仆人感到惊奇,不住地打量起来。王文问仆人:“老看人家小孩干什么。”仆人笑着回说了。王文一看,也笑了。再仔细一端详,小孩生得很英俊;又一想自己还没儿子,因小孩很像自己,就喜爱上了,把他赎了出来。王文问他的姓名,小孩说叫王孜。王文觉得奇怪,又问:“你吃奶时就被爹娘丢了,怎么还知道姓名?”王孜说:“我保姆说的:拾我时,我胸前有字,写着‘山东王文之子’。”王文大吃一惊,说:“我就是王文。哪里有儿子?”又想也许是个同名同姓的人吧。心里挺高兴,很疼爱他。带回东昌老家后,看见的人不问就知道是王文的亲生儿子。

  王孜逐渐长得高大健壮起来,性格勇武,力气又大,喜欢打猎,还好打架,王文也管不住他。又说能见鬼狐,别人都不相信。恰好村里真出了一个狐精作祟的人家,便请他去看看。他去了便指出狐精隐藏之处,叫几个壮汉向他指处猛砸。只听见狐嗷嗷直叫,毛血扑扑地落下来。从此这个人家就安静无事了,人们也更惊奇佩服他了。

  王文有一天到集市上闲逛,忽然遇见赵东楼,衣帽不整,面容枯瘦。王文惊讶地问他从何而来,赵凄惨地请求到僻静处谈,王文便邀他到家里来,让仆人摆上酒菜,二人叙谈起来。赵说:“老婆子把鸦头抓回去后,打得好惨。又搬家到燕都去,逼她另嫁别人。鸦头坚决不从,老婆子就把她关起来。后来鸦头生了一个男孩,一生下来他们就给扔到胡同里去了。听说育婴堂拾了去,也该长大成人了。这是您的后代。”王文不禁潸然泪下,说:“苍天保佑,这孽子我已找回来了!”于是把经过说了一遍。又问赵:“您怎么落拓到这个地步?”赵长叹一声说:“今天才知道与青楼人相好,不可过分认真了。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原来鸨母迁往燕都的时候,赵东楼也借做买卖跟了去。手中那些难运的货物,都在当地贱价卖掉,一路上的吃用花销,弄得他已经元气亏损。妮子又奢华讲究,开销很大,几年之间,纵有万金之富,也荡然无存了。鸨母见他没了钱,日夜白眼相加。妮子也常到富贵家去陪宿,经常一连几夜不回来。赵东楼气愤难忍,但又无可奈何。有一天,正巧鸨母外出,鸦头从窗内招呼赵说:“妓院哪有什么真情!她们所爱的,不过是钱罢了。您再恋恋不舍,就要遭祸啦!”赵害怕起来,这才如梦初醒;临行前,偷着去和鸦头告别。鸦头把一封信交给他,托他转给王文,赵就这样回了家。说着,把信掏出来交给王文。信上说:“听说孜儿已经回到您的身边了。我的苦难,东楼君自会向您详细说明。前世作孽,有何话说!我身陷幽室之中,暗无天日,终日鞭打,皮开肉绽,疼痛难忍,饥饿又如同油煎一般,挨过一天,似经一年。您如不忘在汉口时雪夜夫妻拥抱取暖的情景,希望能和孜儿商量,让他救我脱离苦海。老母、阿姐虽然残忍,总是骨肉之亲,您可嘱咐孜儿不要伤害她们的性命。这是我的愿望。”

  王文读了信,禁不住失声痛哭起来。拿出些散碎银子赠给赵东楼,送他回家。

  这时王孜已经十八岁了,王文把前因后果一说,又给他看了母亲的信,王孜登时气得两目圆睁,当天就启程去燕都。一到那里,就打听吴家鸨母住处,那里门前车水马龙。王孜直闯而进,妮子正陪着一个湖广商人饮酒,抬头望见是王孜,吓得立刻变了脸色。王孜扑过去,杀了她。宾客都吓坏了,以为来了强盗;一看妮子的尸首,已经变成了狐。王孜抡刀继续往里闯,吴老婆子正在厨房里催女婢作羹汤。王孜刚闯到门口,老婆子忽然不见了。王孜仰头向四处一看,立即抽弓搭箭往屋梁上射去,一箭正中老狐心窝,老狐掉了下来,王孜便砍下它的脑袋。然后找到自己母亲被困的住所,拾起一块大石头砸破门锁,母子二人痛哭失声。鸦头问老娘怎样了,王孜说:“已经杀了!”鸦头埋怨说:“你这孩子怎么不听娘的话!”立即命他快到郊外把老娘埋葬了。王孜口头上答应着,却偷偷把老狐精的皮剥下收藏起来。又把吴老鸨屋中的箱箱匣匣检查了一遍,把里面的金银珠宝全收起来,王孜便陪母亲返回了东昌老家。

  王文与鸦头夫妻重逢,悲喜交集。王文又问起吴老太太,王孜说:“在我的袋子里!”王文惊问所以,王孜拖出两张狐皮给父亲看。鸦头一见,气得大骂:“这个忤逆不孝的孩子!怎么能这么干啊!”哭得用手打自己的脸,直想寻死。王文百般劝解,斥令王孜快把狐皮埋葬了。王孜生气地说:“今天刚安稳了,就把挨打受骂的苦日子忘啦!”鸦头更气得痛哭不止。王孜去埋葬了狐皮,回来当面禀报,鸦头才平静下来。

  王家自从鸦头到来,家道更加兴旺起来。王文感激赵东楼,以重金相赠。赵这才知道妓院母女都是狐精。王孜也很孝顺父母,不过偶尔触犯了他,他就恶声吼叫。鸦头对王文说:“这孩子长着拗筋,如若不给他拔掉,他到头来终会暴躁杀人,弄得倾家荡产。”于是趁夜里王孜睡熟时,把他手足捆起来。王孜醒了,说:“我没有罪!”鸦头说:“妈要给你治拗病,你别怕痛!”王孜大叫,可是绳子捆着挣不开。鸦头就用大针刺他的踝骨旁边,扎到三四分深处,把拗筋挑出来,用刀砰的一声割断;又把他的胳膊肘上、脑袋上的拗筋照样割断,然后放开他,轻轻拍抚几下,让他安心睡觉。第二天早晨,王孜跑到父母跟前问安,哭着说:“儿昨天夜里回想以前做的事,简直不像人干的!”父母高兴极了。从此,王孜就温和得像个女孩儿,村中老幼都夸奖他。

  异史氏说:“妓女,都是狐狸,没有想到狐狸又有做妓女的;至于狐狸而做老鸨,就简直真是禽兽了。这种人伤天害理,有什么奇怪的呢?至于鸦头经历万千磨难,至死也没有别的想法,这是人类也难以做到的,却在狐狸身上得到了。唐太宗说魏征更多妩媚,对于鸦头,我也这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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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诸生:儒生。明清时,一般生员也称“诸生”。

  [2]东昌:旧府名,府治在今山东聊城市。

  [3]薄游:即游历。薄,语助词。楚:泛指南方地区,长江中下游一带古属楚国。

  [4]六河:地名。就文中所写的地理方位,应在东昌以南,汉口之东。又,江苏省太仓县北,有六合镇,也称“陆河”。

  [5]临存:到家看望。敬辞。

  [6]话温凉:互致问候。陆机《门有车马客行》:“拊膺携客泣,掩泪叙温凉。”温凉,寒暖。

  [7]方直:正直;正派。“王素方直”至”女亦起”,底本残缺,据铸雪斋抄本补。

  [8]缠头者:指嫖客。缠头,古时舞者以锦缠头,舞罢,宾客赠以罗锦,称为“缠头”。后来,对勾栏歌妓的赠与,也叫“缠头”。

  [9]酬应悉乖:酬酢应答,都有差错!形容心不在焉。乖,违背、差错。

  [10]怃然:茫然自失。

  [11]囊涩:晋人阮孚携皂囊,游于会稽。客问囊中何物,阮说:“但有一钱守囊,恐其羞涩。”见《韵府群玉》。后遂称身边无钱为“阮囊羞涩”或“囊涩”。

  [12]钱树子:犹言“摇钱树”,旧时以之比喻赚钱的伎女。唐开元时,乐伎许和子选入宫中,籍于宜春院,深受唐玄宗赏识。许临卒,谓其母曰:“阿母,钱树子倒矣!”见《乐府杂录·歌》。

  [13]烟花下流:烟花女子,地位低贱。烟花,代指娼妓。匹敌:匹配。

  [14]委风尘:堕落于风尘中,指沦落为妓女。委,委身。风尘,此指花街柳巷。

  [15]敦笃:敦厚诚实。

  [16]谯鼓已三下:已打三更。谯鼓,城楼夜间报时的鼓声。谯,谯楼,可以望远的城楼。

  [17]主人:指王生所住旅舍的店主。

  [18]室对芙蓉:意思是在家面对美妻。芙蓉,荷花。《西京杂记》:“(卓)文君姣好,眉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

  [19]家徒四壁:家中只有四堵墙壁,形容一无所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相如与卓文君,“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

  [20]淡薄:同“淡泊”,指清淡寡欲的贫穷生活。

  [21]披肩:旧时妇女围在颈上,披在肩头的一种服装;也叫“云肩”。又,清代官员穿礼服时也戴披肩。

  [22]荷囊:荷包。随身佩戴的小囊。《通俗篇·服饰》:“今名小袷囊曰荷包,亦得缀袍处以见尊上。”按,清代官场及婚礼多佩荷包。

  [23]顾赡: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顾膳”。

  [24]不着犊鼻:指不亲自操作。犊鼻,即“犊鼻裈”,见《田七郎》注。汉代司马相如与卓文君设裈卖酒,相如亲自着犊鼻裈与保佣杂作。事见《史记·司马柏如列传》。

  [25]居无何:据铸雪斋抄本,底本缺“何”字。

  [26]从一者:指不嫁二夫之女。《易·恒》:“妇人贞吉,从一而终也。”这里指嫁夫从良,不做妓女。

  [27]益忿:据铸雪斋抄本补。底本缺“忿”字。

  [28]表散客旅:遣散众佣工。表散,分散;解散。客,客佣。旅,众。

  [29]育婴堂:旧时收养遗弃婴儿的机构。

  [30]磊落:英俊;俊伟。

  [31]本师:授业的老师;这里指育婴堂的抚养人员。

  [32]孔武:非常勇武。孔,甚。

  [33]请间(jiàn 见):请找个没人的地方谈话。间,间语,避人私语。

  [34]曲巷:偏僻小巷。

  [35]青楼:指妓院。刘邈《万山见采桑人》诗:“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

  [36]脚直供亿:运输费用和生活供应。脚直,脚力;脚钱。供亿,按需要供应,也指供应的东西。亿,估量。

  [37]在膝下:指子女在父母跟前。膝下,语出《孝经·圣治》,原指人幼年时,后用作对父母的尊称。

  [38]汉上:指上文的“汉江口”。

  [39]虐:残暴;这里指暴虐的个性。

  [40]父母:此据铸雪斋抄本,底本误为“夫母”。

  [41]鸨(bǎo 保):鸨母。朱权《丹丘先生曲论》:“妓女之老者曰鸨。鸨似雁而大,无后趾,虎文,喜淫而无厌,诸鸟求之即就。”后因称妓女为鸨儿,蓄女卖淫者为鸨母。

  [42]之死靡他:到死不变心。语出《诗·鄘风·柏舟》“之死矢靡它。”靡,无。

  [43]唐君谓魏徵更饶娬(wǔ武)媚:唐君,唐太宗李世民。唐太宗曾说:别人说魏徵举动疏慢,“我但觉妩媚。”见《唐书·魏徵传》。魏徵,唐大臣,敢于直谏。饶,多。娬媚,同“妩媚”,举止美好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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赏析

  聊斋志异许多篇目描写的人与狐鬼故事往往真假参半,有现实的,有虚幻的,比如写鸦头乃是狐女,其母正如人间之老鸨,另有狐女为妓女,而鸦头坚决不愿意出卖肉体,看到诚朴书生王文,便一心与他白头偕老,于是偷偷出逃,后被母媪追捕回去。然鸦头与王文所生儿子已经出世长大,到十八岁时,王文告知其母情况,儿愤怒斩杀老鸨与妓女,救出母亲。鸦头愤怒儿子不听自己劝告,杀了老媪和姐妹,后与王文悄悄把儿子身体中的拗筋手术切除,从此温顺和气,乡里称贤。

  异史氏曰:“妓尽狐也。不谓有狐而妓者,至狐而鸨,则兽而禽矣。灭理伤伦,其何足怪?至百折千磨,之死靡他,此人类所难,而乃于狐也得之乎?唐太宗谓魏徵更饶妩媚,吾于鸦头亦云。”

  从蒲松龄的议论可知,他对于妓女的看法有点偏激,然大体来说,妓女确实是狐媚得很,一心要钱。而狐女中竟然有这样始终如一追求爱情理想的鸦头,实在是令人敬佩!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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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文言文 游击官某,妻妾甚多。最讳其小字[1],呼年曰岁,生曰硬,马曰大驴; 又讳败曰胜,安为放,虽简札往来,不甚避忌,而家人道之,则怒。一日, 司札吏白事[2],误犯;大怒,以研击之...

  • 聊斋志异三仙白话文翻译

    原文 士人某,赴试金陵,经由宿迁,会三秀才谈论超旷,悦之。沽酒相欢,款洽间各表姓字:一介秋衡,一常丰林,一麻西池。纵饮甚乐,不觉日暮。介曰:未修地主之仪,忽叨盛馔,于理不...

  • 聊斋志异沂水秀才文言文翻译

    文言文 沂水某秀才,课业山中。夜有二美人入,含笑不言,各以长袖拂 塌,相将坐,衣耎无声。少间,一美人起,以白绫巾展几上,上有草 书三四行,亦未尝审其何词。一美人置白金一铤,...

  • 聊斋志异局诈文言文翻译

    文言文 某御史家人,偶立市间,有一人衣冠华好,近与攀谈。渐问主人姓字、官阀,家人并告之。其人自言:王姓,贵主家之内使也。语渐款洽,因曰:宦途险恶,显者皆附贵戚之门,尊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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