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绣
文言文
海州刘子固,十五岁时,至盖省其舅。见杂货肆中一女子,姣丽无双,心爱好之。潜至其肆,托言买扇。女子便呼父,父出,刘意沮,故折阅之而退。遥睹其父他往,又诣之,女将觅父,刘止之曰:“无须,但言其价,我不靳直耳。”女如言固昂之,刘不忍争,脱贯竟去。明日复往又如之。行数武,女追呼曰:“返来!适伪言耳,价奢过当。”因以半价返之。刘益感其诚,蹈隙辄往,由是日熟。女问:“郎居何所?”以实对。转诘之,自言:“姚氏。”临行,所市物,女以纸代裹完好,已而以舌舐粘之。刘怀归不敢复动,恐乱其舌痕也。积半月为仆所窥,阴与舅力要之归。意惓惓不自得。以所市香帕脂粉等类,密置一箧,无人时,辄阖户自捡一过,触类凝想。
次年复至盖,装甫解即趋女所,至则肆宇阖焉,失望而返。犹意偶出未返,早又诣之,阖如故。问诸邻,始知姚原广宁人,以贸易无重息,故暂归去,又不审何时可复来。神志乖丧。居数日怏怏而归。母为议婚,屡梗之,母怪且怒。仆私以曩事告母,母益防闲之,盖之途由是绝。刘忽忽遂减眠食。母忧思无计,念不如从其志。于是刻日办装使如盖,转寄语勇,媒合之。舅即承命诣姚。逾时而返,谓刘曰:“事不谐矣!阿绣已字广宁人。”刘低头丧气,心灰绝望。既归,捧箧啜泣,而徘徊顾念,冀天下有似之者。
适媒来,艳称复州黄氏女。刘恐不确,命驾至复。入西门,见北向一家,两扉半开,内一女郎怪似阿绣。再属目之,且行且盼而入,真是无讹。刘大动,因僦其东邻居,细诘知为李氏。反复疑念,天下宁有此酷肖者耶?居数日莫可夤缘,惟目眈眈候其门,以冀女或复出。一日日方西,女果出,忽见刘,即返身走,以手指其后;又复掌及额,而入。刘喜极,但不能解。凝思移时,信步诣舍后,见荒园寥廓,西有短垣,略可及肩。豁然顿悟,遂蹲伏露草中。久之,有人自墙上露其首,小语曰:“来乎?”刘诺而起,细视真阿绣也。因大恫,涕堕如绠。女隔堵探身,以巾拭其泪,深慰之。刘曰:“百计不遂,自谓今生已矣,何期复有今夕?顾卿何以至此?”曰:“李氏,妾表叔也。”刘请逾垣。女曰:“君先归,遣从人他宿,妾当自至。”刘如言,坐伺之。少间女悄然入,妆饰不甚炫丽,袍裤犹昔。刘挽坐,备道艰苦,因问:“卿已字,何未醮也?”女曰:“言妾受聘者,妄也。家君以道里赊远,不愿附公子婚,此或托舅氏诡词以绝君望耳。”既就枕席,宛转万态,款接之欢不可言喻。四更遽起,过墙而去。刘自是不复措意黄氏矣。旅居忘返,经月不归。
一夜仆起饲马,见室中灯犹明,窥之,见阿绣,大骇。顾不敢言主人,旦起访市肆,始返而诘刘曰:“夜与还往者,何人也?”刘初讳之,仆曰:“此第岑寂,狐鬼之薮,公子宜自爱。彼姚家女郎,何为而至此?”刘始腆然曰:“西邻是其表叔,有何疑沮?”仆言:“我已访之审:东邻止一孤媪,西家一子尚幼,别无密戚。所遇当是鬼魅;不然,焉有数年之衣尚未易者?且其面色过白,两颊少瘦,笑处无微涡,不如阿绣美。”刘反复思,乃大惧曰:“然且奈何?”仆谋伺其来,操兵入共击之。至暮女至,谓刘曰:“知君见疑,然妾亦无他,不过了夙分耳。”言未已,仆排闼入。女呵之曰:“可弃兵!速具酒来,当与若主别。”仆便自投,若或夺焉。刘益恐,强设酒馔。女谈笑如常,举手向刘曰:“君心事,方将图效绵薄,何竟伏戎?妾虽非阿绣,颇自谓不亚,君视之犹昔否耶?”刘毛发俱竖,噤不语。女听漏三下,把盏一呷,起立曰:“我且去,待花烛后,再与新妇较优劣也。”转身遂杳。
刘信狐言,竟如盖。怨舅之诳己也,不舍其家;寓近姚氏,托媒自通,啖以重赂。姚妻乃言:“小郎为觅婿广宁,若翁以是故去,就否未可知。须旋日方可计校。”刘闻之,彷徨无以自主,惟坚守以伺其归。逾十余日,忽闻兵警,犹疑讹传;久之信益急,乃趣装行。中途遇乱,主仆相失,为侦者所掠。以刘文弱疏其防,盗马亡去。至海州界见一女子,蓬鬓垢耳,出履蹉跌,不可堪。刘驰过之,女遽呼曰:“马上人非刘郎乎?”刘停鞭审顾,则阿绣也。心仍讶其为狐,曰:“汝真阿绣耶?”女问:“何为出此言?”刘述所遇。女曰:“妾真阿绣也。父携妾自广宁归,遇兵被俘,授马屡堕。忽一女子握腕趣遁,荒窜军中,亦无诘者。女子健步若飞隼,苦不能从,百步而屦屡褪焉。久之,闻号嘶渐远,乃释手曰:‘别矣!前皆坦途可缓行,爱汝者将至,宜与同归。’”刘知其狐,感之。因述其留盖之故。女言其叔为择婿于方氏,未委禽而乱始作。刘始知舅言非妄。携女马上,叠骑归。入门则老母无恙,大喜。系马入,俱道所以。母亦喜,为女盥濯,竟妆,容光焕发。母抚掌曰:“无怪痴儿魂梦不置也!”遂设裀褥,使从己宿。又遣人赴盖,寓书于姚。不数日姚夫妇俱至,卜吉成礼乃去。
刘出藏箧,封识俨然。有粉一函,启之,化为赤土。刘异之。女掩口曰:“数年之盗,今始发觉矣。尔日见郎任妾包裹,更不及审真伪,故以此相戏耳。”方嬉笑间,一人搴帘入曰:“快意如此,当谢蹇修否?”刘视之,又一阿绣也,急呼母。母及家人悉集,无有能辨识者。刘回眸亦迷,注目移时,始揖而谢之。女子索镜自照,赧然趋出,寻之已杳。夫妇感其义,为位于室而祀之。一夕刘醉归,室暗无人,方自挑灯,而阿绣至。刘挽问:“何之?”笑曰:“醉臭熏人,使人不耐!如此盘诘,谁作桑中逃耶?”刘笑捧其颊,女曰:“郎视妾与狐姊孰胜?”刘曰:“卿过之。然皮相者不辨也。”已而合扉相狎。俄有叩门者,女起笑曰:“君亦皮相者也。”刘不解,趋启门,则阿绣入,大愕。始悟适与语者,狐也。暗中又闻笑声。夫妻望空而祷,祈求现像。狐曰:“我不愿见阿绣。”问:“何不另化一貌?”曰:“我不能。”问:“何故不能?”曰:“阿绣,吾妹也,前世不幸夭殂。生时,与余从母至天宫见西王母,心窃爱慕,归则刻意效之。妹较我慧,一月神似;我学三月而后成,然终不及妹。今已隔世。自谓过之,不意犹昔耳。我感汝两人诚,故时复一至,今去矣。”遂不复言。自此三五日辄一来,一切疑难悉决之。值阿绣归宁,来常数日住,家人皆惧避之。每有亡失,则华妆端坐,插玳瑁簪长数寸,朝家人而庄语之:“所窃物,夜当送至某所;不然,头痛大作,悔无及!”天明,果于某所获之。三年后,绝不复来。偶失金帛,阿绣效其装吓家人,亦屡效焉。
翻译
海州的刘子固,十五岁时,到盖县探望他的舅舅。看见杂货店里有一个女子,姣丽无双,心中便喜爱上了她。他悄悄来到店中,假托说买扇子,女子就喊她父亲。见她父亲出来,刘子固很沮丧,便故意跟老头压了个低价,走了。远远看见女子的父亲到别处去了,他又回到店里。女子又要找她父亲,刘子固忙阻止说:“不要去找了,你只要说个价,我不计较价钱。”女子听了他的话,故意说了个高价。刘子固不忍心和她争价,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就走了。
第二天,刘子固又来了,还像昨天一样。付了钱刚走出几步,女子追出叫他:“回来!刚才我说的是假话,价钱太高了!”便把一半钱还给了他。刘子固更感到她诚实。此后,趁她的父亲不在时,刘子固常来店里,慢慢跟她熟了。女子问刘子固:“你住在什么地方?”刘子固如实告诉她,又反过来问她姓什么?女子说:“姓姚。”刘子固临走时,女子把他所买的东西用纸包好,然后用舌尖舔一下纸边粘上。刘子固怀揣着包裹回去后舍不得打开,怕把女子的舌痕弄乱了。过了半个月,刘子固的作为让仆人发现了,私下告诉了他舅舅,硬让他回去。刘子固情意恳切,恋恋不忘,把从女子那里买的香帕脂粉等东西,秘密放置在一个箱子里。没人时,就关起门把东西拿出来看一遍,触景生情,思念不已。
第二年,刘子固又到盖县来。刚放下行李,就到店里去找那女子。到那里一看,店门关得紧紧的,刘子固失望地回去了。他以为女子同她父亲偶尔出门没有回来,第二天便早早又去,店门仍然紧关着。刘子固向邻居打听,才知道姚家原来是广宁人,因为这儿生意不好,所以暂时回广宁了,谁也不知他们什么时候再回来。刘子固神情沮丧,失魂落魄。住了几天,就怏怏不乐地回家了。母亲为他提婚事,他老是阻止。母亲觉得奇怪,又很生气。仆人偷偷把以前的事告诉母亲,母亲对他管制防范得更加严了。从此他再不能去盖县了。刘子固整日恍恍惚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母亲愁得没法,心想不如满足了儿子的心愿。于是,立即选了个日子,准备好行装,让儿子到盖县转达母亲的意思,让舅舅托人向姚家提亲。舅舅马上就去姚家,过了一会,舅舅回来,对刘子固说:“不好办了,阿绣已经许给广宁人了。”刘子固垂头丧气,心灰意冷。回家后,捧着箱子抽泣;常常徘徊思念,希望天下有第二个阿绣。
这时有媒人来提亲,夸赞复州黄家姑娘长得漂亮。刘子固担心媒人说的不确实,命仆人驾车到复州去看看。进了西城门,刘子固看见朝北的一家,两扇门半开着,门里有一个姑娘很像阿绣。再凝神一看,姑娘边走边回头看着进去了,一点不会错。刘子固大为动心,于是就去东边邻居家打听,知道这姑娘姓李。刘子固反复思索,疑惑不解,天下怎能有如此相像的人呢!住了几天,也没找着机会去见姑娘。只有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姑娘的家门,希望姑娘还能出来。
一天,太阳正要落山,姑娘果然出来了。忽然看见刘子固,立即返身回去,用手指指身后,又将手掌放在额头上,然后进屋了。刘子固高兴极了,但不知姑娘是什么意思。沉思了好一会儿,就信步来到她家的房后。只见一座荒园寂静空旷。西边有一堵矮墙,只有齐肩高。刘子固豁然明白了姑娘的意思,于是就蹲下藏在草丛中。待了很久,有人从墙上露出头来,小声说:“来了吗?”刘子固答应着起来,仔细一看,真是阿绣。他悲痛万分,泪落如雨。姑娘隔着墙,探身用毛巾给他擦泪,不断地安慰着他。刘子固说:“我想尽了办法,愿望也没实现,自以为今生是没有希望了,怎想到还会有今天?你怎么到这里来的?”姑娘说:“李氏是我表叔。”刘子固请阿绣过墙来,阿绣说:“你先回去,把仆人打发到别的地方住,我会自己到的。”刘子固听从了她的话,坐在家里等着,一会儿,阿绣悄悄来了。没有浓妆艳抹,袍裤还是以前穿过的。刘子固挽着她坐下,详细诉说自己的相思之苦。于是又问:“你已许配人家,怎么还没有过门?”阿绣说:“说我已经许配人家,是骗你的。我父亲因为你家太远,不愿跟你们结亲,所以托你舅舅用假话骗你,以打消你的念头。”说完两人上床躺下,男欢女爱,不可言喻。四更刚过,阿绣急忙起来,翻墙走了。刘子固从此不再想黄家姑娘的事,住在这里忘了回去。一个月了还不回家。
一天夜里,仆人起来喂马,见刘子固房里还亮着灯,偷偷一看,见是阿绣,非常惊骇,但不敢跟主人说。第二天一早起来,仆人到集市上访查了一番,才回去追问刘子固说:“夜里跟你交往的那人是谁呀?”刘子固开始不愿告诉他。仆人说:“这座房子太冷清了,是鬼狐聚集的地方,公子应当自爱。他姚家的姑娘,怎么会到这里来?”刘子固不好意思地说:“西邻是她表叔,有什么好怀疑的?”仆人说:“我已详细访查过了。东邻只有一个孤老太太,西边那家只有一个小孩,没有什么亲戚住在家里。你所遇到的一定是鬼怪。不然,哪有穿了几年的衣服还不换的?况且她面色太白,两颊略瘦,笑起来没有酒窝,不如阿绣美。”刘子固反复想了想,才非常害怕地说:“那怎么办?”仆人出谋说等她来时拿着家伙一块打她。天黑后,姑娘来了,对刘子固说:“我知道你怀疑我。但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是想了却过去的缘分罢了。”话还没说完,仆人推门进来,姑娘大声呵叱他:“把你的家伙扔了!快摆上酒来,我与你主人告别!”仆人一听便扔了兵器,就像有人夺走一样。刘子固更加害怕,勉强摆上酒席。姑娘像往常一样有说有笑,举手指着刘子固说:“知道你的心事,我正打算尽我的微力为你效劳,你为何想暗中害我!我虽然不是阿绣,但也自以为不比阿绣差。你看我真不如你过去的那个人吗?”刘子固吓得毛发倒竖,话也说不出来了。
姑娘听着打三更了,拿起酒杯喝了一口,站起来说:“我暂时走了。待你洞房花烛之后,我再与新媳妇比比美丑。”一转身不见了。
刘子固听信了狐精的话,跑到盖县抱怨舅舅骗他,不愿住在舅舅家。搬到邻近姚家的地方住,托媒人给自己说亲,用丰厚的彩礼打动姚家。姚家妻子说:“我家小叔子为阿绣在广宁选了个女婿,阿绣的父亲为此到广宁去了,成不成还不知道。须等他回来后再跟他商量。”刘子固听了这些语,惶惶不安,没了主张,只好坚守在这儿等他们回来。
过了十几天,忽然听说要打仗。开始刘子固怀疑是讹传,时间长了,才知道是真的。他急忙收拾行装走了。中途遇到战乱,主仆二人失散,刘子固被军队的前哨抓住了。士兵认为刘子固是个文弱书生,便疏忽了对他的防备,刘子固便偷了一匹马逃走了。到海州地界时,看见一个女子,蓬头垢面,步履艰难,快走不动了。刘子固骑着马从她身边走过,女子忽然大声呼喊:“马上的人不是刘郎吗?”刘子固停下马仔细看她,原来是阿绣!他心中仍然害怕她是狐狸,说:“你真是阿绣吗?”女子问:“你怎么说这种话?”刘子固把他遇到的事说了一遍。女子说:“我真是阿绣。父亲带我从广宁回来,路上被士兵抓住。他们给我一匹马骑,可我老是从马上跌下来。忽然有一个女子,握着我的手腕拉我逃跑,我们在军队中乱窜,也没有人盘问。那女子跑得像飞鹰一样快,我拼命跑也跟不上。跑百十步就掉好几次鞋。跑了很久,听到人喊马叫渐渐远了,那姑娘才放开手说:‘告别了。前面的路都很平坦,你可以慢慢走。爱你的人就要到了,你同他一块回家吧。’”刘子固明白那女子是狐狸,非常感激她。刘子固就把留在盖县的原因告诉了阿绣,阿绣说他叔叔在广宁为她提了一个姓方的女婿,还没等送聘礼,战乱就开始了。刘子固这才知道舅舅说的不是假话。他把阿绣抱到马上,两人骑着一匹马回了家。
进门看到老母亲安然无恙,刘子固很高兴。他把马系好,向母亲讲述了事情的前后经过。母亲也非常高兴,急忙为阿绣梳洗打扮。妆扮好了,阿绣容光焕发,母亲拍着手说:“怪不得我那傻儿子在梦中都忘不了你。”接着铺好被褥让阿绣跟自己一起睡。他们又派人到盖县,送书信给姚家。没过几天,姚家夫妇一块来了,选定了吉日办完婚事就回去了。
刘子固拿出收藏的那只箱子,里面的东西原封没动。有一盒子粉,打开一看,脂粉已变为红土。刘子固很奇怪,阿绣掩口笑着说:“几年前的骗局,你今天才发觉。那时见你任凭我给你包裹,从来都不检查真假,所以就跟你开了个玩笑。”正在嬉笑时,一个人掀开门帘进来说:“你们这样快活,应当谢谢媒人吧?”刘子固一看,又是一个阿绣,急忙喊母亲,母亲和家里人都来了,没有一个人能辨认真假的。刘子固回头一看也迷惑了;看了很久,才朝一个“阿绣”作揖感谢。“阿绣”要了镜子自己看了一下,害羞地转身跑了,再找她时已没了踪影。刘子固夫妇感激她的恩情,在屋里设了一个灵位祭祀。
一天晚上,刘子固喝醉了酒回家,屋里黑黑的没有人。他刚要自己点灯,阿绣来了,刘子固拉着她问:“你去哪儿了?”阿绣笑着说:“看你醉成这样,臭气熏人,真让人讨厌。你这样盘问人,难道我跟男人幽会去了?”刘子固笑着捧起她的脸颊,阿绣说:“你看我与狐狸姐姐谁美?”刘子固说:“你比她好。但只看外表看不出来。”说罢关上门,两人亲热起来。一会儿有人叫门,阿绣起身笑着说:“你也是只看外表的人。”刘子固不明白她的意思,走去开门,却是阿绣进来。他十分惊愕,这才明白刚才那个是狐狸。黑暗里又听到笑声,刘子固夫妻望空中祈祷,祈求狐狸现身。狐狸说:“我不愿见阿绣。”刘子固问:“为什么不变成另一个相貌?”狐狸说:“我不能。”刘子固问:“为什么不能?”狐狸说;“阿绣是我妹妹,前世时不幸夭折。活着时,她和我一块随母亲到天宫去,见了西王母,我们心里都暗暗爱慕她。回家后,我们就精心模仿西王母。妹妹比我聪慧,只一个月就学得非常神似;我学了三个月才学像了,但始终赶不上妹妹。如今又隔了一世,我自以为超过她了,没料到还跟从前一样。我感激你二人的诚意,所以此后会不时来一趟的,现在我走了。”于是不再说话。
从此狐狸三五天就来一次。家中一切难办的事都能解决。每当阿绣回娘家,狐狸常来住几天,家里人都害怕地避开她。每当家中丢了东西,她就打扮得整整齐齐,端立着,头上插着几寸长的玳瑁簪子,召集家人来庄重地告诉他们:“所偷的东西,今天晚上必须送回原来的地方;不然的话,就头痛大作,后悔也来不及。”天亮后,果然会在原来的地方看见被偷的东西。三年后,狐狸再没有来,偶然丢失了金银等贵重东西,阿绣模仿狐狸的妆扮做法,吓唬家人,也常常见效。
注释
[1]海州:此处当指辽宁省的海州卫,治所在今辽宁省海城县。辽时置为州,明代改置为海州卫。
[2]盖:唐置盖州,明为盖州卫,清改为盖平县;即今辽宁省盖县。省(xǐng),探望,看望(父母或其他年辈比自己大的亲属)。
[3]折阅:《荀子·修身》:“良贾不为折阅不市。”折阅,指亏本,此指压低售价。阅,卖。
[4]不靳直:不计较价钱。靳(jìn),吝惜。直,同“值”。
[5]故昂之:故意提高价格。
[6]脱贯:从钱串上取下钱来;意思是付钱。贯,古时穿钱的绳索。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脱贯”。
[7]价奢过当:价钱高得太多。奢,昂贵。过当,超过合理价格。
[8]蹈隙:趁空,指乘其父不在之时。
[9]惓惓(quán quán拳拳):恳切,眷念不忘。
[10]阖户:关上门。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閤户”。下文”阖”,据青柯亭刻本改。
[11]触类凝思:犹言触景生情,思念不已。《易·系辞》上:“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疏:“触逢事类而增长之。”
[12]扃(jiōng):上闩,关门。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閤”。
[13]广宁:旧县名,治所在今辽宁省北镇县。
[14]防闲:防范禁止。
[15]忽忽:失意的样子。
[16]艳称:夸赞地称道。艳,艳羡,羡慕。复州:辽置,治所在今辽宁省复县西北,明为复州卫。
[17]夤(yín 吟)缘:攀附;指寻找因由与之亲近。
[18]眈眈:注目察看。此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耽耽”。
[19]寥廓:静寂,广阔。
[20]恫(dòng 洞):悲痛。
[21]涕堕如绠:犹言泪落如雨。绠(gěng 耿),井绳。
[22]赊远:遥远。
[23]诡词:假话。诡,欺、诈。
[24]措意:属意。
[25]诘: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言”。
[26]涡:酒涡。
[27]排闼:推开门扇。此据二十四卷抄本,原作“排挞”。
[28]自投:谓降伏而自动放下兵器。
[29]图效绵薄:打算尽我微力为你效劳。绵薄,薄弱的能力,谦词。
[30]伏戎:犹伏兵,指仆人暗中操兵伺击。
[31]花烛:旧俗结婚皆燃花烛,因以花烛代称结婚。
[32]啖以重赂:用丰厚财礼打动对方。啖,利诱。赂,赠予财物。
[33]小郎:旧时妇女称丈夫的弟弟为小郎。
[34]若翁:乃父,指阿绣的父亲。故:据山东省博物馆抄本,原作“欲”。
[35]兵警:出兵打仗的消息。
[36]侦者:军队的前哨。
[37]“曰,汝真阿绣耶”:据青柯亭本补,原缺。
[38]趣(cù 促)遁,催促快逃。趣,催促。
[39]寓书:寄信。
[40]卜吉成礼:选定吉日举行婚礼。
[41]封识(zhì 志)俨然:原封不动地在那里。封识,封裹的标记。
[42]蹇修:代指媒人。蹇修是传说中伏羲氏的臣子。屈原《离骚》:“解佩以结言兮,吾令蹇修以为理。”后因以“蹇修”作为媒人的代称。
[43]赧(nǎn)然:脸红,难为情的样子。
[44]位:牌位。
[45]作桑中逃:指外出幽会。《诗·鄘风·桑中》写男女相约,“期我乎桑中。”后来因以“桑中之约”指男女幽会。
[46]皮相者:只看外表的人。《韩诗外传》:“吴延陵季子游于齐,见遗金,呼牧者取之。牧者曰:‘……吾有君不君,有友不友,当暑衣裘,君疑取金者乎?’延陵季子知其为贤者,请问姓字,牧者曰:‘子乃皮相之士也,何足语姓字哉!’遂去。”
[47]犹昔耳:仍如往昔,意谓和前世一样仍不能超过她。
[48]归宁:旧时女子回娘家叫“归宁”。
[49]玳瑁(dài mào):指玳瑁的甲壳。亦指用其甲壳制成的装饰品。
[50]朝(cháo)家人:召集家中仆婢。朝,会集,召集。
赏析
要虚构一个罗曼谛克的离奇曲折的故事,这在艺术家并不是难事。要使这个显然是虚构的故事在读者的印象中产生真实感,觉得它可信,并非作者信口编造,这就需要艺术家的熔铸物象的诗才了。如果进一步,不仅使虚构的故事造成真实的幻觉,还通过所描绘的事件唤起读者去玩味某种人生意义,这就标志作家的艺术思维具备了不同凡响的品格。
然而,作品中的值得玩味的人生意义必须蕴藏在艺术和谐中,蕴藏在构成情节的人物与人物的关系的和谐中,因而其基础乃是富有特征的人物性格。……但是,让我们撇开抽象的议论,来直接接触作品吧!
这回我们谈的是《聊斋志异》 中的佳篇《阿绣》。这个故事是十分奇幻的,或者说是荒诞的,这原是《聊斋志异》大多数作品的基本风格。可是,在蒲松龄所虚构的世界里,事物是合乎它自己的逻辑的。如果仅仅如此,只要求把圈圈画圆,那就随便哪一个稍微有点手腕的神怪小说作者都能办到。可是读者读后,只是觉得故事怪诞奇幻罢了。读者是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人,要小说的事件使他们产生共鸣,必须使他们在小说中体尝到一些现实世界的人间烟火味。这就要求那荒诞的超人间的人物具有人类社会的感情,他们的爱憎,他们的追求必须具有现实生活中的人的性格。对于一个忠实于现实的艺术家说来,人物的性格要既符合客观法则的必然,又具有独特的、显然不会和旁人混同的品质。这种独特的品质正是作者所要强调而在它身上寄以人生评价的所在。这种人物既像现实社会中的人那样充满矛盾,又具有作家通过从生活中的选炼所赋予他们的某种压倒各种矛盾的生活目标。这种生活目标,正是作家所提供给作品的人生意义。
作家在作品中所要表述的观念,是必须借人物的关系阐发出来的。在《阿绣》这篇小说里,作者主要写了三个人物: 刘子固、阿绣和狐女。狐女是小说的主角,既是贯联情节、决定一对青年情侣命运的人,也是作家借以表达他的人生观念的人物。她为了追求她所歆慕的美——当然,这里只说是外表的美,那不关紧要,说是内心的美、灵魂的美都可以,这里具有象征的性质——隔世而尚生死以之地不忘她的追求,她的竞争。一个年轻的有血有肉的女性,难道她不需要爱情吗?她愿意把一个男人奉献给另一个女子,她的竞争的对象。而且她的第一回诱使刘子固向她致爱,压根儿也是为了考验自己的美的完成的程度:“妾虽非阿绣,颇自谓不亚”,这是她求爱和被爱的追求之所在。在一般情况下,在人生的青年时代,爱情的欲求是非常强烈的。在家族制度进入文明期后,情爱是强烈排他性的感情,妒忌可以毁灭对方,乃至毁灭自己。只有把生命投入更高的追求才能扑熄妒火。通常,克服炽烈的爱情的道路不外乎两端:一是寄托在更崇高的人生理想上;一是为了所爱者的幸福而牺牲自己,这是一种升华了的爱情。狐女之把所爱者奉献给她的竞争者,一方面固然由于“感汝二人诚”,即被刘子固的寤寐思服的痴情所打动,觉得成全他们乃是合于道德的;但主要的却是为了追求美的完成,那隔世不忘的竞争。前面说过,这美虽指外表的美,却具有象征意义,说它是崇高的人性亦无不可。而从狐女所表现的牺牲自己成全他人的品德来看,无宁说这美更属于内在的、心灵的美的性质。
但作家所写的是一个年轻的女人,一个有血肉、需要情爱的年轻的生命,而不是一个单纯地执着某种追求的、禁欲主义的理念的化身,一个作家的观念的传声筒;因此,她对刘子固也是“宛转万态,款接之欢,不可言喻”的,在刘子固和阿绣结合之后,仍然不免要来和她的所爱者“合扉相狎”,“值阿绣归宁,来常数日住”的。作家虽然没有作文笔不干净的渲染——这种节制正是蒲松龄的艺术的可贵品质——,但是对狐女的倾心于刘子固,已经有了丰富的暗示。重心在于,在狐女,爱情不是她唯一的、更不是最高的追求。这遂使,由于主角的品格的缘故,这个爱情故事具有了爱情所不能范围的更重要的意义,一种对意志战胜情欲的献身精神的歌颂,一种高尚的人生哲理的揭橥。
为了超越爱情,作家必须着意刻画爱情。蒲松龄把少年刘子固对杂货店中女郎阿秀的痴情,写得如此动人,这种一往情深的男子几乎要惹动每一个求偶的女子的羡慕。虽然,这段情节取材于旧题宋刘义庆撰《幽明录》中的《贾粉儿》(或本题作《胡粉女》),可是比起《贾粉儿》的粗简的描写来,蒲松龄的细腻入神的刻画完全是独创的形象了。刘子固为了要亲近阿绣,不断到杂货铺去买他所用不着的东西; 为了保持阿绣用纸包好以舌舐粘封的货品的原样,拿回来动也不敢动地什袭珍藏,一直到经过一番悲欢离合,两人结婚以后,才发现当年阿绣为了嬉弄这痴情儿用红土充当盒粉卖给他的秘密。这在人生中是不足道的琐事,在爱情中却是使当事者铭心镂骨、永远提供甜蜜的回忆的情景。蒲松龄在生活中捕捉了这些细小的然而最能拨动心弦的现象,诗意地刻画了这对小儿女的爱情。
狐女对刘子固的这种刻骨的相思,不但事先知道,而且在充代阿绣和他初接之夕亲切地体验了它。她比阿绣先赢得爱情,但她是由欺骗获得的。其所以是欺骗,并非因为她不是阿绣而假充阿绣,乃是因为她以有缺陷的美假充完善的美。这是富有诗意的象征,也许是艺术家所不自期而达到的诗意的象征。因为如此,狐女的悲哀不是由于她失去了刘子固; 没有刘子固的爱,自然肯定是憾事,但在她倒是次要的了。悲哀的是,为了追求一种心灵的美,生死以之地追求了两辈子,比起阿绣来,她依然留有缺陷。这使她羞见她的竞争者。“索镜自照,赧然趋出”的懊丧欲绝,更甚于爱情的丧失。然而,正是在这一懊丧里,一个美丽的灵魂戴着光圈耸立在读者的视野之前了。我们看到了一个比阿绣的外表美更动人的心灵美。
为自己所爱者的爱情所感动,曲意成全他,把他交给自己的竞争者,并自愧不如而羞于自现。施予而无德色,乃至不自居德。正如西哲所说:“美人唯有不自知其美为最美。”这对于内在的、心灵的美说来,也是一样。狐女正是以不自知其美而将美的极致投给了世界。
在小说《阿绣》里,人们看出了作家对爱情的歌颂,对婚姻自由的肯定。这在蒲松龄所处的封建礼法如此森严的时代,已经是了不起的了,可是蒲松龄的艺术思维,还要比歌赞爱情、肯定自主婚姻深刻得多。他描绘着爱情,却把光度集中在一个维护爱情并使自己的美德比爱情更值得赞赏的人物身上。相形之下,爱情变成了背景,烘托出了一个比情人们境界更高的优美的灵魂;相形之下,读者与其为爱情所感动,无宁更为另一种超乎爱情的美德所感动; 相形之下,赢得爱情的胜利,转不如执拗地执着某种追求为难能了。
蒲松龄从其艺术方法的基本倾向来说是现实主义的,当然不是如某些人所理解的那种匍匐于现实之上的“现实主义”。他以自己独特的风格,用谈狐说鬼等超人间故事的着色,给现实主义涂上一层罗曼谛克的釉彩。釉彩不是胚胎,应该和那种骨子里属于浪漫主义倾向的艺术有所区别。由于现实主义内涵的丰富性——正如客观现实的丰富性一样,它所呈现出来的各个侧面,往往含有别种创作方法所能含有的表现特征。这篇《阿绣》,就它的一个侧面,就它所暗示的人生意义来说,带有浓厚的象征主义色彩。当然,它不是为象征而象征。现实生活的运动到处有象征的光彩,象征主义只能表现它的象征意义的那个侧面;现实主义在更深、更广的程度上再现了客观运动复杂、丰富的内容以后,象征意义自然地收摄在艺术之中了。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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