珊瑚
原文
安生大成,重庆人[1],父孝廉,蚤卒[2]。弟二成,幼。生娶陈氏,小字珊瑚,性娴淑。而生母沈,悍谬不仁[3],遇之虐,珊瑚无怨色。每早旦, 靓妆往朝[4]。值生疾,母谓其诲淫,诟责之。珊瑚退,毁妆以进。母益怒, 投颡自挝[5]。生素孝,鞭妇,母始少解。自此益憎妇,妇虽奉事惟谨[6], 终不与交一语。生知母怒,亦寄宿他所,示与妇绝。久之,母终不快,触物类而骂之[7],意皆在珊瑚。生曰:“娶妻以奉姑嫜[8],今若此,何以妻为!” 遂出珊瑚[9],使老妪送诸其家。方出里门,珊瑚泣曰:“为女子不能作妇, 归何以见双亲?不如死!”袖中出剪刀刺喉。急救之,血溢沾衿,扶归生族婶家。婶王氏[10],寡居无耦[11],遂止焉。
媪归,生嘱隐其情,而心窃恐母知。过数日,探知珊瑚创渐平,登王氏门,使勿留珊瑚。王召生入;不入,但盛气逐珊瑚[12]。无何,王率珊瑚出见生,便问:“珊瑚何罪?”生责其不能事母。珊瑚脉脉不作一言[13],惟俯首呜泣,泪皆赤,素衫尽染。生惨恻不能尽词而退。又数日,母已闻之, 怒诣王,恶言诮让。王傲不相下,反数其恶,且言:“妇已出,尚属安家何人?我自留陈氏女,非留安氏妇也,何烦强与他家事[14]!”母怒甚而穷于词,又见其意气匈匈[15],惭沮大哭而返。珊瑚意不自安,思他适。先是, 生有母姨于媪,即沈姊也。年六十馀,子死,止一幼孙及寡媳;又尝善视珊瑚。遂辞王,往投媪。媪诘得故,极道妹子昏暴,即欲送之还。珊瑚力言其不可,兼嘱勿言。于是与于媪居,如姑妇焉[16]。珊瑚有两兄,闻而怜之, 欲移之归而嫁之。珊瑚执不肯,惟从于媪纺绩以自度。
生自出妇,母多方为生谋昏[17],而悍声流播,远近无与为耦。积三四 年,二成渐长,遂先为毕姻。二成妻臧姑,骄悍戾沓[18],尤倍于母,母或怒以色,则臧姑怒以声。二成又懦,不敢为左右袒。于是母威顿减,莫敢撄[19],反望色笑而承迎之,犹不能得臧姑欢。臧姑役母若婢;生不敢言,惟身代母操作,涤器洒扫之事皆与焉。母子恒于无人处,相对饮泣。无何,母 以郁积病,委顿在床,便溺转侧皆须生;生昼夜不得寐,两目尽赤。呼弟代 役,甫入门,臧姑辄唤去之。生于是奔告于媪,冀媪临存[20]。入门,泣且诉。诉未毕,珊瑚自帏中出,生大惭,禁声欲出,珊瑚以两手叉扉[21]。生窘极,自肘下冲出而归,亦不敢以告母。无何,于媪至,母喜止之。由此媪 家无日不以人来,来辄以甘旨饷媪。媪寄语寡媳:“此处不饿,后勿复尔。” 而家中馈遗,卒无少间。媪不肯少尝食,缄留以进病者[22]。母病亦渐瘥。 媪幼孙又以母命将佳饵来问疾。沈叹曰:“贤哉妇乎!姊何修者!”媪曰:“妹以去妇何如人[23]?”曰:“嘻!诚不至夫己氏之甚也[24]!然乌如甥 妇贤。”媪曰:“妇在,汝不知劳;汝怒,妇不知怨:恶乎弗如?”沈乃泣下,且告之悔,曰:“珊瑚嫁也未者?”答云:“不知,请访之[25]。”又数日,病良已,媪欲别。沈泣曰:“恐姊去,我仍死耳!”媪乃与生谋,析二成居。二成告臧姑。臧姑不乐,语侵兄,兼及媪。生愿以良田悉归二成, 臧姑乃喜。立析产书已,媪始去,明日,以车来迎沈。沈至其家,先求见甥 妇,亟道甥妇德。媪曰:“小女子百善,何遂无一疵?余固能容之。子即有妇如吾妇,恐亦不能享也。”沈曰:“呜呼冤哉!谓我木石鹿豕耶[26]!具有口鼻,岂有触香臭而不知者?”媪曰:“被出如珊瑚,不知念子作何语[27]?”曰:“骂之耳。”媪曰:“诚反躬无可骂,亦恶乎而骂之[28]?”曰:“瑕疵人所时有,惟其不能贤,是以知其骂也。”媪曰:“当怨者不怨, 则德焉者可知;当去者不去,则抚焉者可知[29]。向之所馈遗而奉事者;固 非予妇也,而妇也[30]。”沈惊曰:“如何?”曰:“珊瑚寄此久矣。向之所供,皆渠夜绩之所贻也。”沈闻之,泣数行下,曰:“我何以见我妇矣!” 媪乃呼珊瑚。珊瑚含涕而出,伏地下。母惭痛自挞,媪力劝始止,遂为姑媳如初。
十馀日偕归,家中薄田数亩,不足自给,惟恃生以笔耕[31]。妇以针耨[32]。二成称饶足,然兄不之求,弟亦不之顾也。臧姑以嫂之出也鄙之;嫂亦恶其悍,置不齿。兄弟隔院居。臧姑时有陵虐,一家尽掩其耳。臧姑无所 用虐,虐夫及婢。婢一日自经死。婢父讼臧姑,二成代妇质理,大受扑责, 仍坐拘臧姑。生上下为之营脱,卒不免。臧姑械十指,肉尽脱。官贪暴,索望良奢。二成质田贷资,如数内入[33],始释归。而债家责负日亟[34],不 得已,悉以良田鬻于村中任翁。翁以田半属大成所让,要生署券[35]。生往, 翁忽自言:“我安孝廉也。任某何人,敢市吾业!”又顾生曰:“冥中感汝夫妻孝,故使我暂归一面。”生出涕曰:“父有灵,急救吾弟!”曰:“逆子悍妇,不足惜也!归家速办金,赎吾血产[36]。”生曰:“母子仅自存活, 安得多金?”曰:“紫薇树下有藏金,可以取用。”欲再问之,翁已不语; 少时而醒,茫不自知。生归告母,亦未深信。臧姑已率人往发窖,坎地四五 尺[37],止见砖石,并无所谓金者,失意而去。生闻其掘藏,戒母及妻勿往视。后知其无所获,母窃往窥之,见砖石杂土中,遂返。珊瑚继至,则见土内悉白镪[38];呼生往验之,果然。生以先人所遗,不忍私,召二成均分之。 数适得揭取之二,各囊之而归。二成与臧姑共验之,启囊则瓦砾满中,大骇。 疑二成为兄所愚,使二成往窥兄,兄方陈金几上,与母相庆。因实告兄,兄 亦骇,而心甚怜之,举金而并赐之,二成乃喜,往酬责讫[39],甚德兄。 臧姑曰:“即此益知兄诈。若非自愧于心,谁肯以瓜分者复让人乎[40]?” 二成疑信半之。次日,债主遣仆来,言所偿皆伪金,将执以首官,夫妻皆失色。臧姑曰:“何如!我固谓兄贤不至于此,是将以杀汝也!”二成惧,往哀责主[41];主怒不释。二成乃券田于主,听其自售,始得原金而归。细视之, 见断金二锭,仅裹真金一韭叶许,中尽铜耳。臧姑因与二成谋:留其断者, 馀仍反诸兄以觇之。且教之言曰:“屡承让德:[42],实所不忍,薄留二铤, 以见推施之义[43]。所存物产,尚与兄等,余无庸多田也,业已弃之,赎否在兄。”生不知其意,固让之。二成辞甚决,生乃受。称之少五两馀,命珊瑚质奁妆以满其数,携付债主。主疑似旧金,以剪刀夹验之,纹色俱足,无 少差谬,遂收金,与生易券。二成还金后,意其必有参差[44];既闻旧业已 赎,大奇之。臧姑疑发掘时,兄先隐其真金,忿诣兄所,责数诟厉,生乃悟反金之故。珊瑚逆而笑曰:“产固在耳,何怒为?”使生出券付之。二成一 夜梦父责之曰:“汝不孝不弟[45],冥限已迫[46],寸土皆非己有,占赖将以奚为[47]!”醒告臧姑,欲以田归兄。臧姑嗤其愚。是时二成有两男,长七岁,次三岁。无何,长男病痘死。臧姑始惧,使二成退券于兄。言之再三, 生不受。未几,次男又死,臧姑益惧,自以券置嫂所。春将尽,田芜秽不耕[48],生不得已,种治之。臧姑自此改行,定省如孝子[49];敬嫂亦至。未半年而母病卒。臧姑哭之恸,至勺饮不入口[50]。向人曰:“姑早死,使我 不得事,是天不许我自赎也!”产十胎皆不育,遂以兄子为子。夫妻皆寿终。 生三子举两进士。人以为孝友之报云。
异史氏曰:“不遭跋扈之恶,不知靖献之忠,家与国有同情哉[51],逆妇化而母死,盖一堂孝顺,无德以戡之也[52]。臧姑自克,谓天不许其自赎, 非悟道者何能为此言乎?然应迫死,而以寿终,天固已恕之矣。生于忧患, 有以矣夫[53]!”
翻译
秀才安大成,四川重庆府人。父亲是个举人,早已去世。弟弟名叫二成,年纪还小。大成娶了个媳妇,小名叫珊瑚,她知礼孝顺又很漂亮。但是大成的母亲沈氏,蛮横无理不讲仁爱,处处虐待珊瑚,但珊瑚脸上毫无怨色。每天早晨,珊瑚都梳洗得干干净净去伺候婆母。一次,正好遇上大成有病,婆母说都是珊瑚打扮得漂亮引诱的,为此叱骂责备她。珊瑚回到自己房里,卸下华饰再去见婆母;婆母反而更加愤怒,自己碰头打脸地哭闹起来。大成向来很孝顺,见闹到这样就用鞭子打了媳妇,母亲的气才略微消了点。从此沈氏更加厌恶儿媳妇。珊瑚虽然侍奉得更加周到谨慎,沈氏却始终不和她说一句话。大成知道母亲生妻子的气,就躲到别处去睡,表示和妻子断绝关系。过了很长时问,沈氏到底也不痛快,成天地指桑骂槐,意思都是在骂珊瑚。大成说:“娶媳妇是为了伺候公婆,像现在这个样,还要媳妇做什么!”于是写了休书,叫了个老妇人把珊瑚送回娘家。
刚刚出了村子不远,珊瑚哭着说:“当个女人做不好媳妇,被人休回家有啥脸去见爹娘?还不如死了算了!”说着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剪刀刺向自己的咽喉。送她的老妇人急忙抢救她,鲜血从伤口冒出来染红了衣襟。老妇人把珊瑚扶到了大成的一个同族婶子家。大成的这个婶子王氏,守寡独居,就把珊瑚收留了。老妇人回到家,大成叮嘱她要瞒着这事,但心里总是怕被母亲知道。
过了几天,大成探听到珊瑚的创伤渐渐好了,就来到王氏门上,让她不要收留珊瑚。王氏叫他进屋,大成不肯进去,只是很气盛地要赶珊瑚走。不一会儿,王氏领着珊瑚出来,见了大成,就问他说:“珊瑚有什么过错?”大成责备她不能伺候婆婆。珊瑚默默地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着头呜呜哭泣,泪水都成了红色,白衣衫也染红了。大成见状心酸,话没说完就扭头走了。
又过了几天,大成母亲已经听说这件事,气冲冲地跑到王氏门上,说了很多难听的话谴责她。王氏傲然相对,反过来数落她的恶行,并且说:“媳妇已经被你休出家门,还是你安家什么人?我自愿收留陈家的女儿,不是留你安家的媳妇,何用你来多管别人家的事!”沈氏真气极了,但却理屈词穷,又见王氏气势汹汹,只得羞惭沮丧地大哭着跑回了家。
珊瑚觉得在这里给王氏找麻烦,自己心里很不安,就想再到别处去。原先,大成有个姨母于老太婆,就是沈氏的姐姐,她年纪六十多岁,儿子已经死了,家里只有一个孙子和守寡的儿媳,她曾很好地待过珊瑚。于是珊瑚辞别了王氏投奔到于大姨那里。于大姨问出了根由,直说自己的妹妹无理暴虐,立即要送珊瑚回婆家。珊瑚再三说不能这样做,又叮嘱她不要对人说。从此珊瑚就和于大姨住在一起,跟婆媳一个样。
珊瑚有两个哥哥,听到妹妹的遭遇很同情她,想把她接回家再另嫁人。珊瑚拿定主意不嫁,只是跟着于大姨纺纱织布用来自己生活。
大成自从休了珊瑚以后,他母亲多次设法为儿子谋划婚事。但是她的凶狠名声到处传遍了,无论远近都没有愿意把女儿嫁给她家做媳妇的。过了三四年,大成的弟弟二成渐渐长大,于是先为二成完婚。二成的媳妇叫臧姑,性情骄横凶暴,言语尖刻不讲情理,比她婆婆沈氏还厉害几倍。婆母有时怒气刚刚表现在脸上,臧姑马上就怒骂出声相还。二成又生性懦弱,不敢袒护自己的母亲。于是沈氏的威风顿减,再不敢冒犯臧姑,反而看着脸色笑着逢迎她,就是这样也还得不到臧姑的欢心。臧姑使唤婆母像奴婢一样;大成又不敢出声,只好自己代替母亲干活,洗碗扫地之类的事都自己干。母子二人常在无人处,面对面地偷偷掉泪。
过了不久,沈氏积郁成疾,身体虚弱得下不了床,大小便翻身都须大成伺候;大成白天黑夜不能睡觉,两只眼睛都熬红了。他弟弟二成来替他伺候一霎,可二成刚进门,臧姑就把他叫了回去。
大成于是跑去找于大姨,希望她能来看望陪伴母亲。进了姨家的门,大成对着姨母边哭边诉苦。他苦还没诉完,珊瑚掀开帘子出来了。大成羞愧极了,停住声就想走。珊瑚用两只手叉住了门口。大成窘急了,从珊瑚腋下冲出去跑回了家,也没敢把这事告诉母亲。
不久,于大姨来到大成家,沈氏高兴地不再让她回去。从这以后于大姨家没有一天不派人来,给她送些好吃的东西。于大姨让来人捎话给寡妇儿媳说:“这里饿不着,以后不要再这样送东西了。”但是她家里仍然按时送好吃的来,从没间断过。于大姨不肯自己吃,全都留着给了生病的妹妹。沈氏在姐姐的照料下身体也渐渐好起来。于大姨的小孙子又按母亲的吩咐拿着好吃的礼物来慰问病人。沈氏叹息着说:“真是个贤孝的媳妇啊!姐姐是怎么修的呀!”于大姨说:“妹妹觉得你休了的媳妇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沈氏说:“哎!她的确不像二儿媳那么坏!但却不如外甥媳妇这样贤孝!”于大姨说:“珊瑚在你家的时候,你不知道什么是劳累;你发怒的时候,珊瑚也没有怨言,怎么还说不如我的儿媳呢?”沈氏听说这才掉下泪来,并告诉她自己已经后悔了,又问道:“不知珊瑚改嫁了没有?”于大姨回答说:“不知道,等我打听打听。”
又过了几天,沈氏的病好了。于大姨要回家去。沈氏哭着说:“只怕姐姐回去了,我还是个死!”于大姨于是和大成商议,把二成分出去。二成把意思告诉了臧姑。臧姑听了很不高兴,说了许多难听的话责备大成,并连大姨也牵扯进去。大成情愿把好地全给二成,臧姑这才转怒为喜。分家产的文书写好以后,于大姨才回了家。
第二天,于大姨用马车来接沈氏。沈氏到了姐姐家,先求见外甥媳妇,极力称道甥媳贤孝。于大姨说:“年轻媳妇有百样好,难道就没有一点过失?我不过一向都能容忍她。就是你的儿媳能像我的儿媳一样,恐怕你也不会享受得了。”沈氏说:“哎呀冤枉啊!你把我说成是木头石块山鹿野猪了!都有鼻子有嘴的,难道还能有闻不出香臭来的?”于大姨说道:“就说被你休出门去的珊瑚吧,不知道她现在想起你来会怎么说?”沈氏说:“无非是骂我罢了。”于大姨说:“你若确实做到了无啥可骂的地步,那她还能骂你什么呢?”沈氏说:“过失是人所常有的,惟独她不贤孝,因此知道她会骂我的。”于大姨说:“应当怨恨而不怨,以此可知她对你的贤孝之心;应当离去而不离,以此可知她对你的体谅抚慰之情。以前送东西孝敬你的,本来不是我的儿媳,而是你的儿媳!”沈氏惊讶地问道:“怎么着?”于大姨说:“珊瑚寄居在这里很久了。以前所送的东西,都是她靠夜里纺织赚钱买的。”沈氏听说,老泪纵横地说:“我怎么有脸见我那儿媳啊!”于大姨这才去呼唤珊瑚。珊瑚含着眼泪出来,跪在地上。沈氏惭愧悲痛地自己打自己,于大姨极力劝说她才住手,于是婆媳二人和好如初。
十几天以后珊瑚和婆婆一同回到家。家里仅有几亩薄田,已经不够生活开销,只有依赖大成去代人抄抄写写,珊瑚去做针线活来维持生计。二成家倒是很富足,但是哥哥不来求借,弟弟也不去照顾。臧姑因为嫂子曾被休出过家门而看不起她;嫂子也厌恶臧姑的凶悍不讲理,从不和她来往。兄弟两家隔上院墙各住各的院子。臧姑时常发威骂给邻院听,大成一家人都捂上自己的耳朵全当听不见。臧姑没处使厉害,就虐待丈夫和丫鬟。丫鬟有一天受不了虐待,自己上吊死了。她的父亲到衙门告了臧姑,二成代替媳妇去对质说理,挨了一顿责打,最后仍把臧姑传拘了去。大成上上下下为她疏通关节、谋划解脱,终究未能免罪。臧姑受了拶指的酷刑,夹得十个手指头上的肉都脱落了。县官贪婪暴戾,勒索的胃口很大。二成拿良田作抵押借来了钱,如数缴上,两口子这才被释放回家。但是债主催逼还债一天急于一天。没有办法,二成只好全把良田卖给了本村的任翁。任翁因为这些良田半数是大成让给二成的,就叫大成在文书上签字。大成到了任家,任翁见了他忽然自己说:“我是安举人。任某是什么人,敢买我的家产!”又看着大成说:“冥府感念你夫妻俩孝顺,因此叫我暂且回来见你一面。”大成流着眼泪说:“父亲有灵,请赶紧救我弟弟吧!”只听父亲的声音说:“这逆子悍妇两口子,不值得怜惜!你快回家治办银子,赎回我的血汗家产。”大成说:“我们母子仅能糊口活命,怎能得到那么多银子?”父亲的声音回答说:“咱家的紫薇树下藏有银子,可以取出来用。”大成想再问他,任翁已不说话了;不一会儿他醒过来,茫然不知自己刚才都说了些什么。
大成回到家如实对母亲说了,母亲也不怎么相信。臧姑一听说这事,先早已领着好几个人前去挖银窖了。可挖下去四五尺深,只见到些砖瓦石块,并无所谓的藏银,便失望地回去了。大成听说臧姑已去挖银窖,就告诉母亲和妻子不要去看。后来知道她没挖到,沈氏便偷偷到那里去看,只见一些砖瓦石块掺杂在土里,也就回来了。珊瑚接着也到了那里,却见土里全是些白花花的银锭;她喊大成去验证,果然是银子。大成认为这是父亲遗留的财富,不忍心私自独吞,就招呼二成来平半分了它。拣出来银锭数量恰好能平均分成两份,兄弟俩各装了一袋带回家去。
二成和臧姑一同检验银子数量,打开袋子一看,里面竟然装了满满一袋子砖头瓦块,两人大惊。臧姑怀疑二成是被大成愚弄了,让二成去看大成的。二成见大成把银子堆放在桌子上,和母亲共同庆贺,便把实情说给哥哥听。大成也十分吃惊,心里很同情弟弟,就把桌子上的银子全都送给了他。二成于是高兴起来,拿着银子去还清了欠债,很感激哥哥的仁义。可臧姑却说:“就这件事越发知道大成的奸诈。若不是他自己心里有愧,谁肯把已经分到手的银子再让给人家呢?”二成对臧姑说的话半信半疑。第二天,债主派仆人来到二成家,说他昨天偿还的全是假银子,将要拿着去告官。二成夫妻听说大惊失色,臧姑说:“怎么样啊!我本来就说你哥哥绝不会好到这步天地,他这是来害你呀!”二成害怕,就去哀求债主,债主的怒气就是不消。二成把地契给了债主,任凭他典卖,这才把原来的银子拿回来。仔细看了看,见银子中有两锭被剪断,表面上仅裹着一韭菜叶厚的银皮,而中间全是铜。
臧姑于是为二成出谋:留下两锭被剪断了的,其馀的银子送还给大成,看他怎么办。并交给二成去这么说:“承蒙哥哥的好意屡次让我,实在是不忍心。我只留下了两锭,以见哥哥的厚意。眼下我那边所有的财产,仍和哥哥的相等。我也不需要更多的田地,既然已经放弃了,赎不赎的就在哥哥了。”大成不知他的真意,还一再让二成。二成很坚决的推辞,大成这才收下了银子。大成把银子称了称,比原来少了五两多。就叫珊瑚典当了首饰凑足了原数,带去交付了债主。债主怀疑还像是先前的那些假银子,可是用剪刀把银子剪断验证了一下,全是足色的纹银,没有一点差错,就收下银子,把地契还给了大成。二成给大成送回银子后,以为他必定会惹出事端来的,可随后听说地契已经赎回来了,大为惊奇。臧姑怀疑是当初挖掘时,大成先藏起了真银子,就气急败坏地到了哥哥家里,声色俱厉地数落诟骂。大成这才明白了二成送还银子的缘故。珊瑚迎上前去笑着说:“地契本来在这里,何用生那么大的气!”叫大成拿出地契交给了臧姑。
二成有天夜里梦见父亲谴责他说:“你不孝顺母亲不尊敬兄长,阴间的期限已近在眼前,寸土都不是自己的,你还赖着占用将作何用?”他醒来把梦告诉了臧姑,想把地还给哥哥。臧姑反而讥笑他愚蠢。这时二成已有了两个男孩,大的七岁,小的三岁。不久,大儿子生水痘死了。臧姑这才害怕了,叫二成把地契退给哥哥。可二成去了再三说,大成就是不收。没过几天,小儿子又死了。臧姑愈加害怕,便自己把地契送去放到了嫂子屋里。春季就要过去了,归还的地里还都荒着没耕,大成不得已,只好自己去耕种。
臧姑从此改变了以前的恶行,早晚都去给婆母请安,犹如孝子,对嫂子也极尊敬。不到半年,婆母因病去世了。臧姑哭得很恸,竟到了食水不进的程度。她对人说道:“婆母早死,叫我不能尽孝心,是老天不许我自己赎罪啊!”后来臧姑生了十胎,但一个孩子也没活,最后只得过继了哥哥的儿子为子。夫妻二人都长寿而终。大成和珊瑚夫妇共生了三个儿子,有两个考中了进士。人们都说这是他俩孝敬父母友爱兄弟的好报。
异史氏说:“不遭受飞扬跋扈的恶运,就不知道奉献的珍贵,一个家庭跟一个国家有同样的道理。悖逆的媳妇被感化而婆母却早死,这说明全家的孝顺,她是无德来承受的。臧姑自我反省说:上天不许她自己赎罪。如果不是悟道,怎么能说出这样真诚的肺腑之言呢?虽然她应该早死,然而却能寿终,这说明上天已经饶恕了她的罪过。所以说孟子的“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的话,是很有道理的。
注释
[1]重庆:府名,清属四川省重庆,即今重庆市市区。
[2]蚤:通“早”。
[3]悍谬不仁:凶横心狠。悍谬,凶横而不讲道理。谬,悖逆,言行荒谬, 不合事理。
[4]靓(jīng 经)妆往朝:谓打扮齐整去拜见婆母。靓妆,艳丽的妆饰。 一般指面部的修饰,如敷粉描眉等。打扮齐整去朝拜,是表示恭敬。
[5]投颡自挞:叩头碰地,自打嘴巴。颡,额头。
[6]惟:通“唯”。
[7]触物类而骂之:谓碰着什么骂什么。类,率,皆。
[8]姑嫜:公婆。
[9]出:休弃。
[10]婶王氏:此据铸雪斋抄本,原无“氏”字。
[11]耦:通“偶”,伴侣。
[12]盛气:犹言怒气冲冲。《战国策·赵策》四:“左师触龙言愿见太后,太后盛气而揖之。”
[13]脉脉(mò mò默默):含情不语的样子。
[14]与:通“预”,干涉。
[15]匈匈:即“汹汹”,同“汹汹”,意气相向,寸步不让的样子。
[16]姑妇:婆媳。
[17]昏:同“婚”。
[18]戾沓:贪暴。戾,暴虐。沓,贪黩。《国语·郑语》:“其民沓贪而忍,不可因也。”
[19]撄(yīng 婴):触犯。
[20]临存:亲至慰问。
[21]两手叉扉:谓两手叉开,分抵门框。
[22]缄留:犹言封存不动。
[23]去妇:被休弃的儿媳。
[24]夫(fú弗)己氏:指不欲明言的人,犹言某人。见《左传·文公十四 年》。此指臧姑。
[25]请访之:此据铸雪斋抄本。请,原作“然”。
[26]谓我木石鹿豕耶:犹言你认为我是无知觉的木石和不辨是非的禽兽吗?
[27]不知念子作何语:不知道她提到你说什么。
[28]“诚反躬”二句:谓如反躬自省,认为自己一无可骂之处,别人又怎么能骂你呢。诚,如果。恶,如何,怎么。
[29]“当怨”四句:谓不以怨报怨,可见其品德之好!受虐待而不改嫁, 可见其爱你之深。去,离开,此指去婆家而改嫁。抚,厚,爱。
[30]而:尔,你。
[31]笔耕:以笔代耕,谓以为人抄写谋生。
[32]针耨(nòu):以针代耨,谓以缝纫刺绣谋生。耨,除草。
[33]内:同“纳”。
[34]责负日亟:逼索债款,一天紧似一天。责,索讨。负,欠债。亟, 急。
[35]署券:在契约上签名。
[36]血产:以血汗换取来的产业。
37]坎地:犹言掘地,从地表向下挖掘。坎,地面低陷之处。
[38]白镪:银的别称。
[39]酬责:酬还债金。责,通“债”。
[40]瓜分者:犹言平分者。瓜分,喻指像剖瓜一样分割成若干份。
[41]责:通“债”。
[42]屡承让德:屡次受到您谦让的恩惠。德,恩惠。
[43]推施之义:推恩施惠的情谊。推,推恩,施恩惠于他人。
[44]意其必有参差:谓料想其去一定会发生争执。参差,此指双方意见不一而发生争讼。
[45]不孝不弟:谓不善事父母,不敬爱兄长。弟,通“悌”。
[46]冥限已迫:冥世索命的期限已近。
[47]奚为:何为。奚,何。
[48]芜秽:犹荒芜,农田中杂草丛生。
[49]定省:昏定晨省,敬事父母。详《水莽草》“奉晨昏”注。
[50]勺饮:犹言滴水。
[51]“不遭”三句:言如不遇到强梁不驯的恶人,便不知安分尽责之人的忠诚,家庭与国家的情形有一致之处。跋扈,横暴不驯。靖献,犹言安分尽责。《书·微子》:“自靖,人自献于先王。”
[52]“逆妇”三句:谓迕逆之儿媳被感化而婆母却早早死去,这说明一堂孝顺,她是无德来承受的。逆妇,迕逆之妇,即不孝敬父母的儿媳妇。化, 被感化。戡,克,胜。
[53]“生于”二句:《孟子·告子》下:“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二句谓孟子所以说出忧患足以使人生存,安乐足以使人灭亡的话,是有一定原因的。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 人。他出身于一个没落的地主家庭,父亲蒲槃原是一个读书人,因在科举上不得志,便弃儒经商,曾积累了一笔可观的财产。等到蒲松龄成年时,家境早已衰落,生活十分贫困。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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