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员官
文言文
济南同知吴公,刚正不阿。时有陋规:凡贪墨者亏空犯赃罪,上官辄庇之,以赃分摊属僚,无敢梗者。以命公,不受,强之不得,怒加叱骂。公亦恶声还报之曰:“某官虽微?亦受君命。可以参处,不可以骂詈也!要死便死,不能损朝廷之禄,代人偿枉法赃耳!”上官乃改颜温慰之。人皆言斯世不可以行直道,人自无直道耳,何反咎斯世之不可行哉!会高苑有穆情怀者,狐附之,辄慷慨与人谈论,音响在坐上,但不见其人。适至郡,宾客谈次,或诘之曰:“仙固无不知,请问郡中官共几员?”应声答曰:“一员。”共笑之。复诘其故。曰:“通郡官僚虽七十有二,其实可称为官者,吴同知一人而已。”是时泰安知州张公,人以其木强,号之“橛子”。凡贵官大僚登岱者,夫马兜舆之类,需索烦多,州民苦于供亿。公一切罢之。或索羊豕,公曰:“我即一羊也,一豕也,请杀之以犒驺从。”大僚亦无奈之。公自远宦,别妻子者十二年。初莅泰安,夫人及公子自都中来省之,相见甚欢。逾六七日,夫人从容曰:“君尘甑犹昔,何老悖不念子孙耶?”公怒大骂,呼杖,逼夫人伏受。公子覆母,号泣求代。公横施挞楚,乃已。夫人即偕公子命驾归,矢曰:“渠即死于是,吾亦不复来矣!”逾年公卒。
此不可谓非今之强项令也。然以久离之琴瑟,何至以一言而躁怒至此,岂人情哉!而威福能行床第,事更奇于鬼神矣。
翻译
济南府吴同知,性格刚强,清正廉洁。当时官府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哪个官犯了贪污罪,上司总是加以庇护,不但不处罚,反而把他贪污的钱分摊在其他同事身上,没有人敢阻挠或违抗。只有这位吴同知不怕,上司强迫他为赃官垫钱,他不干;上司气得骂他,他回骂说:“我官虽小,也是朝廷任命的。你可以参奏处分我,但不可以咒骂我!要死便死,我绝不会损朝廷之禄,代赃官偿还赃钱!”他这么一说,上司拿他没办法,只得好言劝慰。人们都说那年头不兴走正道,叫我说,不能怪年头不好,是有些混帐人自己不走正道罢了。
跟吴同知同时的有个叫穆情怀的,博兴县高苑镇人,被狐狸精附了体。常常慷慨激昂地谈论世道。外人只能听见座上的说话声,看不见跟他对谈的人。这天他到了济南,朋友们谈话间有人问他:“你既是狐仙附体,该没有不知道的事儿,请问济南府有多少官员?”穆情怀马上答道:“只有一个。”大家听了,都笑他说得不对;又问他为什么那么说,他说:“合济南府虽然有七十二名官员,其实,真够格的只有吴同知一个。”
那时候,泰安张知州,因为脾气倔,人们送外号“橛子”。过去大官僚等有地位的人来游览,登山的人工、牲畜、车舆等一切费用都向当地老百姓摊派。可是张知州到任后就把这个陋规废除了。若是大官跟他要猪啊羊的一类物品,他就说:“我就是一只猪、一只羊,请把我宰了犒劳你的仆人去吧!”大官也无可奈何。张知州自从远离家乡到泰安做官,与妻子儿女分别已十二年。刚到任时,夫人领着儿子从都城来看望他,开头一两天挺喜欢;六七天后。夫人不慌不忙地说:“你做官这么多年,穷困得连蒸饭的甑子上都蒙上了尘土。你难道老糊涂了,不顾子孙了吗?”张公一听这话气坏了,把夫人大骂一通,还令人拿棍子来,逼着夫人跪下挨打。儿子伏在娘身上大哭,恳求代母受过。张公狠狠地打了儿子一顿,才算消了气。夫人难过加失望,领着儿子回了家,发誓说:“老东西就是死在泰安,我也不再来了!”过了一年,张知州死在了任上。
这位知州不能说不是当今性格倔强的官员。然而对离别已久的妻子,何至于因为一句话就暴躁愤怒到如此地步!难道这合乎人情吗?而能把刑罚加在同床共枕的夫人身上,这就比鬼神还奇特了。
作者简介
蒲松龄(1640~1715 年),清代杰出的文学家,字留仙,一字剑臣,别号柳泉居士,世称聊斋先生,山东淄川(今山东淄博市)人。蒲松龄一生热衷功名,醉心科举,但他除了十九岁时应童子试曾连续考中县、府、道三个第一,补博士弟子员外,以后屡受挫折,一直郁郁不得志。他一面教书,一面应考了四十年,到七十一岁时才援例出贡,补了个岁贡生,四年后便死去了。一生中的坎坷遭遇使蒲松龄对当时政治的黑暗和科举的弊端有了一定的认识。生活的贫困使他对广大劳动人民的生活和思想有了一定的了解和体会。因此,他以自己的切身感受写了不少著作,今存除《聊斋志异》外,还有《聊斋文集》和《诗集》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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